可哀与可怕
    这回执政府的大残杀,不幸女师大的学生有两个当场被害。一位杨女士的尸首是在医院里,所以就搬回了;刘和珍女士是在执政府门口往外逃的时候被卫兵从后面用枪打死的,所以尸首是在执政府,而执政府不知怎地把这二三十个亲手打死的尸体当作宝贝,轻易不肯给人拿去,女师大的职教员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十九晚才算好容易运回校里,安放在大礼堂中。第三天上午十时棺殓,我也去一看;真真万幸我没有见到伤痕或血衣,我只见用衾包裹好了的两个人,只馀脸上用一层薄纱蒙着,隐约可以望见面貌,似乎都很安闲而庄严的沉睡着。刘女士是我的这大半年,从宗帽胡同时代起所教的学生,所以很是面善,杨女士我是不认识的,但我见了她们两位并排睡着,不禁觉得十分可哀,好像是看见我的妹子,——不,我的妹子如活着已是四十岁了,好像是我的现在的两个女儿的姊姊死了似的,虽然她们没有真的姊姊。当封棺的时候,在女同学出声哭泣之中,我陡然觉得空气非常沉重,使大家呼吸有点困难,我见职教员中有须发斑白的人此时也有老泪要流出来,虽然他的下颔骨乱动地想忍他住也不可能了。我在这一刻中忽然不调和地想起一句话来,便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同情也”,觉得他实在很有道理。
    这天一心里不愉快极了,晚上就往市场去喝酒遣闷,不意遇见一位朋友,没法地又谈起这三月十八的事件。他是九校之一校的代表之一人,他告诉我昨天校教联席中的故事,北大代表燕君如何的体谅政府,未就职的教长马君如何赞同,艺专师大代表如何肯说公话,讲的有声有色,不过我也觉得不甚希奇,无宁说是也都寻常。他说女大代表似乎很得意,而且,据他说,女大学生也很得意,还对女师大学生表示,那时她们正好好地上课,(而你们在被卫队用枪打死!)我这时觉得脊梁上的寒毛慢慢地竖起来了。难道是受了凉了么?不,我衣服穿的很多,而且还喝着汾酒呢。不瞒你说,我的胆子不很大,实在有点儿怕起来了。孔子有言,“哀矜而勿喜”,这样“吊者大悦”的态度是可能的么?我希望这些“流言”是不确的,不然我真禁不住害怕。无论这是怎样合于礼教,是执政秘书长督办教长校长所喜欢的学风与姆教,我总之是不敢领教。我固然哀刘杨二君之横死,但我也怕天下有不知哀矜之情的男女。——试想,倘若我有了这样一个女儿!这怎么不令我害怕。
    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之后二日,酒醉糊涂后所书。
    * 刊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二日《京报副刊》,署名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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