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罗先珂君的失明
    爱罗先珂君是个盲人。他的失明,是在四岁的时候。据他自己说,那时正患麻疹,热度很高,似乎有点危险了。习惯上相信凡是小孩子死了,都可以直接进天国里去的;但是他的祖母很疼爱他,说他太是顽皮,恐怕没有进天国的分,所以抱了他到礼拜堂去,请牧师给他祷告。礼拜堂大而且冷,这个生病的小孩在里边坐了好久,结果是热度增加,天国里终于没有去,但是两只眼睛却因此热坏了。虽然在祖母原是好意,受者却是迷惑,爱罗君说起来的时候也不免引以为憾。
    我们现在大抵已经记不起四岁时的经验,所以爱罗君的眼底里大约也没有视觉的残象留存,足以供他的追忆联想的罢。但是他是盲于目而不盲于心的,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同人家一样的读书作文,思想谈话。我们平常同他闲谈,倒不免有多少忌讳,譬如关于绘画,色彩光线,风景,美人,影戏这些题目,我们觉得不能不有所顾忌,故意的回避一点。对他去说这些话,不但恐要伤他的心,实在更伤我们自己的心了。但他自己的言语上还没有这样的斟酌。他对于永远看不见的光明当然怀着十分热烈的恋慕,关于色彩也似有一种感觉和趣味,他要新做一件衣服的时候,常常自己规定材料的颜色,说暗绿色好,红青色不好;他又常用“看”这一个恶意的字,如“我在农业试验场看了老虎来了”,或云“我看演剧去”。这虽是他自己的话,我听了也常常觉得心里感到漠然的忧郁与不安。
    爱罗君因了他的盲目,当然得了世人的不少的同情,但因此也得了不见得更少的侮辱。他被日本驱逐出国的时候,据江口涣在报上发表的文章里说,
    “……爱罗先珂君便蹲在不干净的昏暗的收押房的一角里,……极无聊赖似的独自怆然的作那最后的收拾。……然而深于疑心的日本的官宪却毫不睬这酸楚的情形,倒似乎从旁还看他是否当真看不见或是看得见,而且,听说,疑到绝顶的他们竟残酷到还想要硬挖开他的眼睛来。……”(据《桃色的云》代序译文)
    见了这节文章的人,有谁不愤慨日本官宪的横暴无礼呢。但据爱罗君自己说,这只是日本的官宪如此,日本的青年是对他很好,其他的人们也都表示相当的同情的。到了中国以后,却还不曾遇见有人要硬挖开他的眼睛,他于是有点疑心在这中国便是官宪似乎也比日本的更为文明更为人道的了。在《论语》里曾经说过,“子见齐衰者,冕衣冠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又云,“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礼。”可见这种淳厚的风俗,来源是很古的。在现今正在夸示东方文化的时候,很期望有人把他表扬出来,可以与西方的优待盲人法令抗衡,那倒是极好的事。
    近来在报上却看见走错了路的讽刺文,把爱罗君的盲目这一件拉出来做材料,这是很可叹息的。《笑林广记》里本来有一卷《身体部》,专以隐部及残疾作嘲弄资料,上海《晶报》里也曾经对于爱罗君说过这一类的话,其实身体和残废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不过表示出作者的心的不净和缺陷罢了。言语和文字的粗暴只能略略的伤人,心的粗暴却是伤的自己,而且所伤的也太多了。
    日本小说家菊池宽在《报仇的话》里说一个武士要替父亲复仇,过了多年终于找到了,但是看那仇人却是一个伶仃的盲人,他倒反不能下手;这一小篇里实在藏着非常微妙的人情,——虽然在感情变了粗暴的人们或者不能理会。所以我希望大家对于爱罗君一方面不要崇拜他为超人的英雄,一方面也不要加以人身的攻击;即使当做敌人也未始不可,但必须把他当作人看,而且不可失了人间对待残疾的人的礼仪。
    * 刊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七日《晨报副刊》,署名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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