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雷亲手为他别上代表裨尉的镶银璎穗后,楚千钧便直挺挺的仰面向后倒去,好在身后的黑衣卫早看出他是靠着精神才支撑到现在的,早就防备着他摔倒。
    两个黑衣卫将他身子接住,检查一下呼吸脉搏,这才对秦雷禀报道:“禀王爷,他是失血过多加上疲劳过度,昏过去了。”
    秦雷颔首道:“送回营去让张四狗陪着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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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秦雷麾下的两员白袍猛将便双双躺在了病床上。两人间的暗地较量也暂时告一段落。
    单单从功劳簿上的官方战绩说,伯赏赛阳百里追击溃军、斩首数百不可计、当记上功一次;破敌解围襄阳湖、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当记大功一次;在弥勒教军总攻之日,率所部悍然出击,全军斩首过千,其自身亦有数百斩获,可记上功一次。
    而楚千钧身先士卒,于麦城破敌阻击,斩首近百,可记上功一次;在襄阳湖一战,先为前锋,无坚不摧,后卫砥柱,稳若泰山,乃战阵之关键,当记上功一次;至于只身连夜追杀万余溃敌,取敌酋首级一对,自然乃是大功一件。
    两人皆是一大功两上功,打平。再从军士们的感官看,见过伯赏赛阳万人军中取敌酋首级的,无不拜倒在他的冲天霸气下;而见过楚千钧浴血归来,高举一对头颅的,无不折服于他的浑身是胆。
    所以无论从官方战绩,还是兵士间的口碑,两人都可谓是平分秋色,不分轩轾,只能等待下次再分个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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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雷这边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这些娱人娱己还可以下饭的轻松话题,但襄阳府里的公良羽就吃不下饭了。
    那日胡丞相最终还是借来山南教徒,驱逐了围在宫外的人群。本来挺好一件事,可那些山南乱匪借口防止乱民再次生事,将公良羽的‘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竟然软禁了他。
    而且不准任何人出入,送米粮的大车也被他们扣下,宫里已经十天没有补给了。这么热的天,菜蔬肉蛋之类的自然留不过宿,所以从六天前开始,他每天的御膳便是白饭就咸菜、咸菜就白饭。
    连吃了四天,他终于吃不下了,放下筷子,郁闷道:“朕想吃蛋炒饭……”
    一边伺候的小宫女温言安慰道:“陛下,等过两天运进菜来着,想吃什么都有了,您先凑合着用吧。”
    神武帝不乐意了,用力一拍桌子,尖声道:“朕乃天子,贵有四海,普天之下,皆乃吾土!朕乃全天下最富有的人,怎么能吃……吃咸菜呢?”
    最近他经常这样间歇性发作,小宫女也见惯了,不慌不忙道:“陛下早年尝言,真龙百变,既有龙翔九天,也有潜龙在渊。潜龙在渊时便要卧薪尝胆,方能再次翱翔九天之上。”说着轻轻拿起玉箸,哄孩子一般道:“陛下,卧薪尝胆了。”
    公良羽闻言接过筷子,犹犹豫豫的端起白饭,但怎么也下不去筷子夹那酱油里腌的咸菜。委委屈屈的扒口白饭,嚼在嘴里坚决道:“反正朕不吃咸菜。”
    宫女微笑道:“那这样吧。”说着伸出白皙的小手,接过公良羽手中的饭碗放在桌上,又端起那咸菜碟子,用筷子挡住咸菜,便唏哩哗啦的把碟子中的酱油,倒进了公良羽的饭碗里。
    等所有白饭都被染成酱色,小宫女便放下咸菜碟子,楚楚可怜的将饭碗奉到公良羽面前,卑声道:“请陛下用膳。”
    公良羽接过来,打量半天,惨笑道:“朕看是酱油拌饭……”但好歹也满足了他不吃咸菜的要求,犹犹豫豫的扒一口到嘴中,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难吃,而且特对他现在见不得荤腥的胃口。再加上着实饿坏了,便大口大口的扒了起来。
    小宫女见他终于肯吃饭,送一口气之余,更多的是心酸。她是跟着公良羽从楚国出来的老人,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想他身份何等高贵,即使交游各国,也无不是权臣显贵的座上宾,可谓骑得五花马、穿得千金裘、食得百味珍,说不尽的风流潇洒,道不完的富贵豪奢。谁想到短短数月时间,竟落到酱油拌饭的地步……
    小宫女正在胡思乱想间,殿门无风自动,眨眼间一个褐衣老者出现在两人面前。
    公良羽正吃着饭,被老头这一晃点,一口没咽下去,便噎在了喉咙里,咳也咳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险些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噎死的皇帝。
    小宫女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拍后背,好半天才把神武帝救回来。拿毛巾擦了擦满脸的鼻涕泪水,公良羽气愤道:“你不知敲门,起码也得有个脚步声吧?”
    柴叔本来有顶重要的事情要禀报,便施展出了名唤‘蚂蚱草上飞’的盖世轻功,正得意自己宝刀不老时,却不想吓到了小主人。老脸难得尴尬一下,便挥手把包括小宫女在内的所有人撵了出去。
    不一会,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公良羽郁闷道:“这样很没有体统哎,应该朕斥退他们才是。”
    褐衣老者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哨子一样的东西,放在自己喉咙上,这才发出嘶嘶地说话声:“襄阳湖的事败了,三个护法全死了,二十万大军也没有了。”他早年喉管受过很严重的创伤,必须要用那个哨子样东西顶着喉咙才能说出话来。
    公良羽‘啊’一声,不信道:“二十万人啊?就是一群猪,也能把那破寨子拱开了吧。朕不信!”
    褐衣老者解释道:“有两次都差点打下来,但秦雷两次增兵,又给搅黄了。”
    除了‘人’和‘肉’字,公良羽最听不得的就是‘秦雷’两个字,闻言怒喝道:“秦雷,朕与你誓不两立!”说着起身焦躁道:“若是连这个差事都完不成,朕怎么有脸回去!不行朕不回去了。”
    褐衣老者柴叔还要劝,公良羽却什么也听不进去,背着手兜圈子,嘴上还嘟囔道:“朕不回去了,朕为什么要回去,朕是大华的皇帝,朕哪也不去。”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动作也越来越夸张。
    老柴深吸一口气,大步迈上前,一把揪住公良云辞的衣襟,满脸愤怒的瞪着他,嘶声道:“醒醒吧!就算是梦,也总有醒过来的一天吧!”
    公良羽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恼火道:“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放开朕!”说着伸出双手去掰着老柴铁钳般的枯手,却掰不动分毫。
    老柴看他一脸癫狂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憋了两个月的怒火,抬手“啪!啪!”两声脆响,打了公良羽正反两记耳光。
    公良羽一下子呆住了,火辣辣的感觉从面颊传来,那种又麻又钻心的感觉是疼吗?也许吧,活了二十三年,终于知道什么是疼了。
    那种被冒犯、被伤害的感觉可真难受啊,让他一下想起了往日的种种,当那个令人作呕的三皇兄压在他身上时、当他的母妃被那个二皇兄强暴后投井自尽时,当秦雷在玉带河边恶毒的辱骂他时,原来这就是疼啊!他感觉脑壳快要裂开,歇斯底里的摇头嘶喊道:“朕贵为真龙天子,触之者死!来人那,给我把这老太监拖下去,碎尸万段……”
    ‘啪啪’,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将他的面颊打得血红。老柴那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醒醒吧,这个皇帝瘾过得够长够过瘾的了,该醒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能把自己就这样浪费在这里!”
    公良羽分毫不让道:“胡说,哪有当皇帝当够了的,朕一辈子都不会过瘾,朕下辈子还要继续当!”
    老柴仿佛打顺手了一般,‘啪啪’又是两个耳光,公良羽那曾经俊俏无比的脸蛋,也渐渐肿了起来。
    这下公良羽彻底老实了,双手捂住自己的面颊,喃喃道:“你还敢打我……你还敢打我……”
    老柴却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伸出鹰爪般的铁手,一把抓住公良羽头上的帝王朝天冠,一用力,便将那冠拽了下来。没了冠的束缚,公良羽的头发一下子披散开来,配上他那消瘦苍白的面孔,吊死鬼一般可怖。
    但他无暇自己的形象,伸手便去抢夺那个珠光宝气的朝天冠。老柴不给,他就用自己那锋利的长指甲,把老柴的手臂挖的一道一道的血印。老柴一咬牙,恨声道:“我砸了这个害人的玩意!”说着劈手将那个价值不菲的帝王冠狠狠的摔在地上。
    那东西上面雕金镶玉,虽然模样精致无比,可也着实脆弱无比。在老柴含恨一摔之下,登时四分五裂,上面镶嵌的珠子也滚得到处都是。
    公良羽惨叫一声,赶紧趴下去捡,把大些的碎片拢在一起。手被尖利的碎片扎出好几道口子,鲜血直流,但他毫不在意,魔障了一般,哆哆嗦嗦地往一块拼。
    “成了成了……”好不容易将几块破玉片凑到一块,他欣喜若狂的自言道。还没等他高兴完,一只大脚凌空踏下来,正跺在公良羽拼成的碎片上,玉屑四溅,彻底粉碎,再也没有拼在一起的可能。
    公良羽呆呆的望着这一幕,一时竟忘了呼吸……只有泪水噗噗的落下,怎么也停不住。
    老柴也蹲下,拿起公良羽血淋淋的双手,细心的为他将扎进肉中的碎屑挑了出来,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拔掉瓶塞,不要钱的往公良羽手上撒去。上完药,老柴又将自己的袍子撕成一条条,给公良羽包扎好双手。
    公良羽呆呆的看着老柴做这一切,无论是为他挑刺、还是为他上药包扎时,他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那双手是别人的一般。
    直到柴叔把这一切做完,俯身跪在他面前时,公良羽才‘哇’的一声,使劲抱住柴叔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公良羽这一哭就是半个时辰,哭得是海枯石烂,地动山摇,就连宫外面的山南匪徒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当他哭完,许久不曾有过的清晰思路终于重新回到他的大脑中。
    望着地上兀自金光闪闪的碎片,公良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怅然起身,低头看看身上金黄色的龙袍,胸口那团盘龙张着大口,仿佛在无声的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可怜可笑。
    往日里不穿龙袍睡不着觉的神武帝陛下,第一次感觉这身衣服看起来那么的碍眼、穿起来那么的别扭,伸手想把它脱掉,却怎么也找不到方法解开那些复杂的襟扣,试了几下便禁不住心头的业火,拽住龙袍的前襟,使劲全身力气一扯,哧拉一声,便把胸前那只嘲笑过自己的盘龙撕成了两半,衣服也自然解开了。
    脱下撕成破烂的龙袍扔在地上,顿时感觉一阵轻松,望着地上已成破烂的昔日穿戴,公良羽喃喃道:“人生一个梦,醒来方知万事空……”
    说完大笑三声,这才洒然道:“就当是南柯一梦吧。”
    说完望着地上一脸欣喜的老柴,淡淡道:“自己张嘴一百下,就起来吧,这次不怪你了。”
    老柴仿佛早知如此,点点头便伸出右手,毫无保留的反复抽在自己的左右面颊上。没几下,他的脸便青紫起来,不一会,鼻孔嘴角都流出血来。但老柴依旧以固定的频率、固定的力道反复往自己脸上扇着自己耳光,仿佛脖子上长的不是脸,而是一个大冬瓜一般,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公良羽看了一会,便失去了兴趣,对房间外面清声道:“更衣。”
    那个小宫女闻言赶紧跑进来,见两人的样子,也不敢多问,福了福便去里间取衣服。正走着,便听到公良羽久违的清冷声音在耳边响起:“羽扇纶巾。”
    小宫女闻言,颤抖着转身,终于发现公良羽青肿猪头上的那对眸子,久违的闪闪发亮。殿下终于清醒了,小宫女热泪盈眶的使劲点头,这才去衣柜最底下,翻腾出那身同样久违的行头。抱出来,给公良羽细心的换上。
    等公良羽戴好青丝绶的头巾,拿上九种禽鸟羽毛做成的羽扇,老柴也自残完毕,重新若无其事的站起来,若不是烂肿的面颊,简直跟没事人一样。
    两个猪头便站在那说话。公良羽轻摇羽扇,沉声道:“我们基本达到了最初的目地,虽然没能如愿波及西秦全境,但西秦南方没有十几年是恢复不过元气来了。”顿了顿,他轻笑道:“以十几年的边境安宁作回国的见面礼,孤还是挺得起腰杆的。”
    见他恢复正常,柴叔也恢复了往日惜字如金的风格,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公良羽也不以为意,把羽扇一转,朝小宫女问道:“那个女人还活着吧?”小宫女点点头,轻声道:“活得好好的。”
    公良羽听了,点头咬牙道:“给文彦博送信吧,告诉他,他一直要找的人,在我们手里,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这话确实对褐衣老者柴叔说得。
    老柴点点头,公良羽又道:“再给李浑发信,孤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现在是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顿了顿,他攥紧羽扇,冰冷道:“浆轮船和秦雷,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孤就把他交通我们大楚密谍的证据捅出去,到时候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老柴轰然领命,刚要离去。公良羽却一摆羽扇,挡住了他的去路,老柴不解的望向他,只听公良羽呵呵笑道:“同去同去,孤一刻也不想在这破地方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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