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鸣金声开始响彻整个战场,正在赵垒壁前线奋战的数万秦军士兵开始缓缓的脱离了战场,向后方撤去。
    即便是在撤退的时候,秦军仍然表现出了严明的纪律性,层层交替掩护,渐渐的撤出战场。
    当然了,想要脱离战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这个过程之中,秦军在赵军的反击下又在丹河北岸丢下了近千具尸体,这才将投入进攻的六个秦军方阵都撤回了丹河南岸的秦垒壁之后。
    当最后一名神情疲惫的秦军士兵走入光狼城之时,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西斜,看上去最多不过一个小时就要落入地平线之后了。
    战斗虽然结束,但硝烟还未散去,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死亡取代了杀戮,成为了这片刚刚平静下来的战场上新的主题曲。
    赵国大将军廉颇那高大而挺直的身影就站在大粮山帅帐的面前,居高临下的默默的注视着数里之外丹河北岸那成百上千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
    在河岸上的尸体基本上全部都是黑甲红衣或者黑甲灰衣的秦军,看上去数量颇多,显然赵军的防守反击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但是廉颇看着这些尸体的时候,脸上似乎并没有太多喜悦的神情。
    他的一对白色眉毛紧紧的皱成一个倒过来的“八”字,一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的眯着,夕阳的余晖在天边闪耀,也将这名老将军的脸庞照耀得一片金黄,看上去似乎有着很多表情,但再一看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
    一阵盔甲的摩擦声伴随着脚步声响起,朝着廉颇渐渐靠近。
    片刻之后,乐乘出现在了廉颇的面前:“乐乘见过大将军!”
    作为主帅,廉颇在今天的战斗中并没有亲临现场而仍旧选择坐镇大粮山,赵垒壁前线的具体指挥其实是由乐乘所负责的。
    廉颇微微转头,看了自己的这名副手一眼:“死伤如何?”
    乐乘道:“死一千五,伤四千。”
    廉颇再道:“秦军死伤如何?”
    乐乘道:“未知,或倍于我军。”
    廉颇点了点头,道:“今日之战,不过白起之试探尔。传令下去,今夜全军戒备,秦军或将夜袭。”
    “夜袭?”乐乘愣了一下,随后应了下来:“诺!”
    廉颇顿了一顿,突然朝着山下迈开了步子,乐乘和廉颇身边的一群赵军侍卫慌忙跟了上去。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廉颇等人的身影慢慢的被黑暗完全吞没,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声音隐约传来,渐行渐远。
    夜幕降临了。
    在赵垒壁阵地后不远处的泫氏城之中有着一大片整齐排列、完全连结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后世大仓库一般的木制营房,这一片营房之外戒备森严,数百名手持武器的赵军士兵面色严肃的在营房之外守备,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虽然营房的大门紧闭,但是如果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够听到从里面隐约传来的呻吟声和惨叫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一群人自黑暗中出现,来到了营房的大门处。
    守在大门处的赵军士兵们在看清楚了来人之后,几乎是同时挺直了身形、行军礼,齐声道:“大将军!”
    来人正是廉颇和乐乘一行。
    廉颇朝着士兵们点了点头,正准备走进营房之中,突然脚步一顿,在一名赵军守卫的面前停了下来。
    就在众人愣住不知为何的时候,廉颇伸手将这名士兵头上已经有些歪了的头盔给扶正,然后拍了拍这名有些局促的士兵肩膀一下,接着才大步走了进去。
    刚接近营房的大门,廉颇的鼻间就已经出现了隐约的血腥味,耳边更传来了低低的、隐含痛楚的呼喊声。
    老将军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突然他面前的营房大门被打开了,几个人抬着一副草席走了出来,看到廉颇之后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停了下来。
    廉颇的目光并没有看着这些人,而是看向了他们所抬着的草席。
    这张草席简陋而粗糙,里面似乎躺着一个人,但被草席遮住看不清楚面容,从廉颇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双一动不动的脚掌。
    几滴猩红的鲜血从草席之中缓缓坠落在地,在廉颇的视线中分外的醒目。
    廉颇脸色平静的走了上去,掀开了上面的草席。
    一张大约二十岁左右,年轻得不过是廉颇孙子辈的脸庞出现在了这名老将军的眼中,这张脸看上去颇为扭曲,双目圆睁,牙齿深深的陷入了下嘴唇之中,显然死前经历了无比的痛楚。
    一阵突如其来的浓郁血腥味冲进了廉颇的鼻孔,吸引了廉颇的注意力,老将军下意识的将目光看去,发现原来这具身体的腹部不知被何兵器洞穿了一个大洞,甚至可以透过这个伤口看到露出来的一些疑似肠子之类的身体器官。
    老将军叹了一口气,伸手缓缓的将这具尸体的眼皮给合上,再将尸体额头几缕沾血粘连的头发给拨到脑后,接着小心翼翼的盖上了草席。
    “去罢。”
    士兵们低声应是,然后抬着草席和廉颇擦肩而过,没入营房外的黑暗之中。
    在更远的地方,泫氏城数里外的大粮山脚下,已经有上百名赵军力士连夜在那里挖好了巨大的圆坑,那里已经掩埋了上千名今日战死的赵军士兵,而且还将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掩埋更多的人。
    廉颇终于走进了营房之中。
    这是一片宽大无比的营房,里面铺着许多张廉颇刚刚见过的那种草席,几乎每一张草席上都躺着一名赵军伤兵。
    比方才在营房之外更猛烈几倍的血腥味和浓烈的药味弥漫在这里的空气之中,混合成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廉颇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异色,而是静静的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上百名并未穿着盔甲、衣着打扮看上去颇有奇装异服风格的人在营帐之中不停的行走着,这些人是赵国的巫医和方士,也是随军的军医。
    只见这些军医时而停下来和某些伤兵们询问几句,时而蹲下来查看病情,为伤兵们包扎换药。
    廉颇一行人的到来很快就吸引了营帐中人的注意力,一名看上去和廉颇差不太多,但身材却有些佝偻瘦小,四肢裸露在外,仅在胯间和双肩用动物毛皮包裹,脸上刺着刺青,头上还佩戴着古怪羽毛配饰的老人迎了上来。
    只见这老人朝着廉颇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节,用颇为别扭的赵语对着廉颇说道:“见过大将军哩。”
    这名老人来自中山国故地,相传乃是中山国大祭司之后,中山国被赵武灵王灭亡之后原中山国子民尽归赵国,这老人也已经跟随赵军数十年,如今乃是掌管所有赵军军医的医官,是廉颇的老熟人了。
    廉颇点了点头,对着老人问道:“医官,情况如何了?”
    老医官那满是褶皱的脸庞闻言紧紧的皱了起来,叹了一口气,张开已经只有一半牙齿的嘴巴说道:“麻烦,麻烦着哩。秦人的兵器,忒也歹毒,忒也歹毒哩。好多,好多人要死哩!”
    廉颇摇了摇头,不再去管喋喋不休的老医官,而是直接走向了营房之中的那一张张草席。
    在这些草席上躺着的,无一例外都是赵军的伤兵,一名两名倒也没什么,这数百上千人一同躺在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又大为不同。
    在这些伤兵之中,很少有缺胳膊少腿之人,因为那些被砍断了手脚的,绝大部分都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被抬到大粮山那边的大坑里去了。
    不少人就躺在草席上,眼睛紧紧的闭着,也不知道是昏迷过去了,还是已经没气了。
    就在廉颇进来的这短短两分钟里,又有四张草席被抬了出去。
    也有不少士兵只不过是轻伤,虽然头上和手脚处缠着绷带,但是脸色看上去还可以,甚至见到廉颇之后还能够朝廉颇问好。
    覆盖在老将军脸庞的冰霜似乎瞬间就消解了,廉颇的脸上带着和熙的微笑,一一和还处于清醒状态的伤兵微笑谈话,甚至时不时还调侃两句,让这片原本充满了生离死别味道的大营房之中开始出现了那么几丝欢乐的色彩。
    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来岁,脸上缠着绷带,右手也被吊着的赵军士兵朝着廉颇笑道:“大将军,咱几年前跟随大将军可是在几邑赢了秦国人,这一次咱也一定能打赢那白起的,是不?”
    几邑一战,正是廉颇上一次所指挥的一场对秦军的胜利。
    廉颇闻言哈哈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但突然间又闭上了嘴巴,将目光转了过去。
    就在不远处的一张草席上,一名赵军士兵的脸颊苍白,双目紧闭,嘴里不停的在嘀咕着些什么,身体也在不停的微微颤抖着。
    “冷,冷···”
    廉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老将军突然站了起来,对着身后的乐乘说道:“为吾卸甲。”
    乐乘闻言一愣,但很快照办。
    片刻之后,原本穿戴在廉颇身上的那一套大将军盔甲就被卸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内衬衣。
    廉颇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自己将身上这件皮质的内衬衣给脱了下来,露出了一身棱角分明肌肉发达、甚至比许多年轻人都要强上许多的上半身。
    廉颇拿着自己的内衬衣来到这名伤兵的面前,小心的蹲了下来,慢慢的将这件还带着体温的内衬衣盖在了这名不断呼喊着寒冷的伤兵身上,伸手轻轻的拍打着这名伤兵的肩膀。
    这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伤兵的身体虽然还在颤抖,但幅度却慢慢减小,几分钟后终于归于平静,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确认了这名伤兵已经入睡,赤裸着上半身的老将军才站了起来,他环视了一眼整座营房,对着所有将目光投向此处的赵国士兵们,用温和但又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
    “此战,我军必胜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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