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二,乃是钦天监亲口算过的好日子,宜婚娶,宜出嫁,也是谢家大小姐与齐国侯府嫡子成亲的大喜之日。
    谢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廊下与枝杈之间,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谢家的小公子犹嫌不够,又亲自领了下人,在各处扯起许多红色纱幔,另命管事娘子为阖府上下主子奴仆裁制新衣,一水儿的大红色,取个喜庆之意。
    天还未亮,谢知方便站在姐姐的闺房之外,等她梳洗完毕,好进去说话。
    谢夫人请了何知府家的夫人做全福人,为谢知真绞了脸,细细打扮起来。
    深闺中的小儿女,戴上满头的珠翠,换上繁复华美的嫁衣,明艳不可方物,华光璀璨,富丽煌煌,绝美不似凡尘中人。
    何夫人赞不绝口,对看傻了的谢知方调笑道:“小郎君可是也想娶新娘子了?等再过几年成了人,你也娶一位和你姐姐这般美貌温柔的名门淑女,好教你母亲高兴高兴!”
    谢夫人笑得和气,谢知真也抿着嘴笑,招手唤弟弟近前,道:“阿堂,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这么早过来作甚?”
    “我睡不着。”谢知方趁众人不备,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荷包点心,“姐姐,那些个繁文缛节最磋磨人,齐家规矩又多,少不得要闹腾到半夜才算完。这点心你拿着,等进了花轿,多少用一些垫垫肚子。”
    谢知真笑着应了,又听弟弟道:“姐姐莫怕,待会儿我背你出门。陪着你过去的许嬷嬷是个老成的,若是有人不长眼,给你气受,你多问问她的意思,想法子化解,再不济便使丫鬟们捎信于我,我必定替你讨回公道。”
    依着谢知方的意思,齐清程那厮耳根子软,又管不住裤腰带,不嫁也罢,可到底除去那两个通房,没抓住他其它的不妥之处,姐姐又芳心暗许,也是无可奈何。
    谢知真并无不耐之色,一一应了,眼看吉时已到,便弯腰伏在弟弟背上,由他稳稳地背着出了门。
    锣鼓齐鸣,鞭炮震天,谢知方走在满天的红云白雾里,不知怎的,脚下如踩了棉花一般,深一脚浅一脚,一颗心也忽上忽下,落不到实处。
    “姐姐……”眼看走到花轿跟前,他抬头望了眼穿着大红衣袍、满脸喜意的齐清程,忽然觉得刺眼,喃喃地唤了一句。
    要不……咱们不嫁了罢?
    这样不可理喻的话当然没有说出口。
    谢知真只当他不舍,搂着他脖颈的藕臂紧了紧,在他耳畔柔声说道:“阿堂,我说过的,不管到了何时何地,我总是你姐姐,咱们永远是最亲近的家人。”
    将谢知真小心翼翼放进花轿,看着齐清程扬鞭挥马,带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往前走,说不出的春风得意,谢知方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说不出的难过。
    叁日之后回门,为了给姐姐做脸面,他早早地等在家里,又忍着不耐烦拿出一套极难得的文房四宝,打算送给齐清程,继续维护往日里的兄弟关系,也好教他对姐姐更加温柔体贴一些。
    见到谢知真的时候,他极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姐姐梳了妇人发髻,较之以往多了些雍容沉稳之气,是另一种国色天香。
    虽然脸上施了脂粉,他心细如发,一眼便看出她眼下有些红肿,似是狠狠哭过一场。
    好不容易敷衍过齐清程,捱到姐弟二人独处的时候,他忙不迭抓住姐姐的手,低声问她因由。
    谢知真先还一味里粉饰太平,被他逼得狠了,便不发一语,眼圈又有些红。
    青梅忍不住道:“少爷您不知道,姑爷不止有两位通房,更和齐大夫人娘家的表小姐有了私情,他们齐家上上下下瞒得死死,把咱们谢家当猴耍呢!昨晚小姐在花园里碰见那位,肚子都有五六个月大了,张口闭口叫姐姐,哭得哀哀切切,好不可怜,姑爷见纸里包不住火,这才认了账。”
    谢知方立时炸了锅,从墙上取下装饰用的佩剑,便要往前院里砍人。
    最后,还是谢知真哭着抱住了他,道:“阿堂,你不要冲动,若是闹出命案,姐姐还怎么活?”
    谢知方见姐姐哭得伤心,强压下怒火,和她面对面坐着,沉默半晌,忽然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此事全都赖我,如今多说无益,我只问姐姐一句,你还想和那厮继续过下去吗?”少年双目喷火,显然是气怒攻心。
    谢知真低头拭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木已成舟,总不能刚刚嫁过去几日,便与他和离,成为满长安的笑柄,少不得忍耐一二,给她个姨娘的名分。”
    她没说出口的另一层顾虑是,若是她的性情太过刚烈,难免有碍家声,往后谢韬的仕途和弟弟的婚事,势必会受影响。
    两害相较取其轻,齐清程那边,无非是把刚刚付出的真心收回,往后心灰意冷地过自己的小日子,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谢知方却误以为她对齐清程情根深种,唉声叹气了好一回,也是无可奈何。
    他这里肯息事宁人,齐国侯府却欺人太甚,过不了几月,便使人过来送信,说是那位表小姐临盆在即,若是生出个庶长子,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相,因此打算抬她做平妻。
    作为补偿,齐国侯替谢韬求了个大学士的头衔,又打包票将谢知方送到御林军里历练。
    谢知方不住冷笑,将过来送信的人打了个鼻青脸肿,和明显意动的谢韬大吵了一架,骂他是卖女求荣。
    父子俩不欢而散。
    他就算手眼通天,也管不得别人的家务事,眼看着姐姐在深宅大院里受委屈,气得生了一场大病,搬到林煊家里,将养了叁四个月,方才见好。
    这些日子里,唯一的喜事便是——谢知真使枇杷过来送信,说她已身怀有孕,他要做舅舅了。
    谢知方好长时间没出门,难得身上松快了些,推开门扉,撞见刺目的日光,一阵头晕目眩,这才想起,时候已经是盛夏了。
    他难得提起兴致,带林煊往大街里闲逛,看见什么小孩子顽的拨浪鼓、九连环,都要挨个不重样的买上一遍,又进了有名的银匠铺子,选时新好看的花样,教银匠打一套长命锁并手镯脚镯。
    林煊编排他:“还有好几个月小外甥才出生,你着的哪门子急?”嘴里说着,手里却指了指对面的金铺,“既是要打长命锁,怎么不选金的?没得让人笑话你小家子气。”
    “你懂甚么?金子的太沉,小孩子皮肤嫩,怎么禁得住?”谢知方露出点儿笑模样,泛着病气的脸浮现出一丝往里日的生气。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待会儿陪我再去给姐姐打几套首饰,她不爱金的闪的,翡翠和玉石的就很合适。”谢知方想起自从上次一别,除了书信往来,竟再没有见过姐姐一回,便打算借着送礼的名义,忍着看见齐家众人的恶心,登门和姐姐叙叙话,也跟他未出世的小外甥打个招呼。
    还没从银匠铺子走出来,小厮便一脸慌张地来报:“少爷,不好了!大小姐她……她……小产了!”
    手里的拨浪鼓“当啷”一声落在地上,谢知方愣了一瞬,拔腿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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