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在开始之前最后确认一遍。”眼前的男性警察身上有一股并不扎人的冷淡气质,无论是领口还是袖口的纽扣都整理的一丝不苟。他垂着眼睛速读了一遍报告上的所有内容,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润好听,“您就是莉莉娅小姐?”
    方桌的另一侧,五官完美中和了东西方人优点的混血女性轻微地点点头,极其洁白的皮肤在暖色的灯光下展现出瓷器一般光洁的质感。
    “……您好。”警察抬头看她一眼,然后双手将帽子摘下,平放在桌角,“各种意义上来说,久仰大名。”
    “你好,不用这么客气。”和洋娃娃一般的五官完全不匹配的是,莉莉娅的声音异常低哑,就像是一个烟瘾很重的中年妇人,“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警官?”
    “我姓凌。”警察顺手整理了一下堆满文件袋的桌面,和她说话的口气说不上亲切,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谨慎或是敌意,“你或许已经知道了,我其实也不算是常规意义上的‘警官’。”
    “我当然知道。”莉莉娅回答,“常规意义上的警察,是不敢像这样独自放松地坐在我面前的。”
    “从我们手上的资料来看,即便是增加人数,在你面前也不能取得什么实际上的优势。”凌警官镇定自若地回答到,“同样的,如果你真的想在这里杀死我,我怎么保持警惕都是无意义的。因为你的天赋完全可以杀人于无形。”
    “放心吧。”莉莉娅说话时似乎习惯于把身体稍稍前倾,“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杀的。”
    “我知道。”凌警官明显是个情绪波动不激烈且表情管理很到位的人,自始至终的神态都很放松,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其实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身边的事物上,“从我们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来看,你是一位情绪稳定且目标明确的罪犯。”
    “罪犯。”他听见对面的漂亮女性低声重复了一遍,接着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令人过目难忘的冰蓝色眼睛疲倦又无神,“对,也可以这么说。”
    “如果你没有其他特殊的要求。”凌警官稍微犹豫了一下,将原本盛放在玻璃杯中的茶水倒进了另一个看上去更加柔软无害的纸杯里,然后才推到莉莉娅的面前,“问询就正式开始了。”
    “请便。”
    “那么,按照惯例。首先是你的姓名,年龄,还有籍贯。”
    “莉莉娅,现在大约是二十五岁,出生在哪儿我不知道。大约是在帕米尔高原附近吧……毕竟我长大的收容所就在那边。”
    “你是混血儿。”
    “对。中俄混血。”莉莉娅表现的配合,“父母是谁我也不知道。这个结论还是一位医生告诉我的。”
    “哪里的医生?”
    “八年前,以‘控制污染’为名炸平收容所,顺便好心将我带去‘体检’的几名亚裔医生。”莉莉娅的回答快的有些不正常,不过凌警官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的真实姓名,过去的经历,我就不太清楚了。”
    “最早一批确认你身上拥有……”凌警官斟酌了一下用词,“异能,又或者说‘天赋’的那群人,对么?”
    “更准确的说,是最早怀疑我拥有异能的一批人。”莉莉娅冲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你知道的。人类真正开始承认‘天赋者’的存在,也不过就是这一两年之内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一般都被称作‘怪物’。”
    “你是从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拥有这种力量的?”
    “十几年前,大概是八九岁的时候吧。我白天在罚扫院子的时候,被一只野狗咬了一口,满手是血,真的痛极了。”莉莉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又露出一点奇异的,堪称天真的神态,“我那时候身体很弱,根本追不上它,就只能一边流着血一边拿着扫把远远的撵着它跑……结果又被赶来的护工用戒尺抽了一顿。”
    “然后呢?”
    “然后?”莉莉娅偏着头,目光发散地对着那枚纸杯,“第二天它就死了,倒在收容所的门口,冻成了一个冰坨子。”
    “……是你?”
    “谁知道是不是呢?但我确实在心里诅咒了它一晚上——您知道在没有暖气的冬天受伤有多难受吗?我们那儿唯一的消毒用品就只有酒精,最有效的止血工具,就是天气。我哆哆嗦嗦地裹着短短的被子缩在墙角,连哭都不敢大声,因为担心会把那些很凶的护工阿姨吵醒。”莉莉娅突然舔了舔嘴唇,露出一点令人胆寒的狠戾,“结果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就看见它倒在雪地里……那些阿姨都高兴坏了。”
    “她们高兴什么?”
    “有肉吃了呀。”莉莉娅脸上的意外倏忽而逝,接着很平淡地说到,“对你来说可能是很难想象吧。”
    “你们当时的条件很苦么?”凌警官刚刚说完,就在对方含笑的注视下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不,没关系。你想象不出来,才是正常的。”莉莉娅停顿了片刻,很快兴味盎然地主动说了下去,“但那天,阿姨们的希望却落空了。因为院长说,那只狗死的不明不白的,可能是染上了什么奇怪的病症,就打发我们几个孩子去把狗埋了。”
    “听你的口气,你们当时并没有照做?”
    “当然。”莉莉娅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只属于年轻女性的机敏狡黠来,“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肉。”
    被莫名的心悸短暂的打断了思路,凌警官将双手在桌面上交叠,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沉默了一阵才提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当时所在的收容所里一共有多少人?”
    “最多的时候,有十八个像我这样的孤儿,三个护工,一个医生,还有院长。”
    “那最少的时候呢?”凌警官不自觉的问。
    “那应该就是现在了。”莉莉娅摊了摊手,“只有我还活着。”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传染病闹得最凶的时候,大概还剩下一半的人。”
    “都是病死的?”
    “不,多数都是被宣布得了病,然后被根本没什么专业技能的医生扔进雪地里冻死的。”莉莉娅掰起手指,大约是在计算人数,“还有一个护工,是自己把自己一头撞死的,大概是心理上承受不了了吧……更离奇的是我们中最小的一个弟弟,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等到开春之后,我们再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被人丢进了化冻不久的河里,还莫名其妙的少了一只胳膊……”
    “……你先别说的这么具体了。”凌警官低着头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有点不太舒服,“你们当时的条件非常糟糕吗?”
    “一个处在几个国家交界线上的收容所,本身能有多好的条件?”莉莉娅反问,“其实最开始的那几年,募集来的资金还算充足的时候,我觉得院长和护工人都还挺好的,至少都让我们吃饱了……可后来,不管是曾经多有钱多有爱心的人,连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又怎么会还有闲情逸致来管我们呢?所以我们就只能在院子里种种菜,或者干脆去草原上和老鼠抢点草根吃。没办法,求生欲真是一种难以用理性抑制的东西……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很多人都这么想。”
    “再后来呢?”
    “再后来?”莉莉娅捏起纸杯,故意晃了晃里面滚烫的茶水,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在水波里扭曲的脸,“事实告诉他们,在某些时候,反而是直接死了会比较舒服一点。”
    秒针在陷入静寂的空间里独自滴答作响。对面的凌警官仿佛成为了一张被定格的肖像画,莉莉娅淡淡地看他一眼,很体贴的没有主动多说话。
    直到这种古怪的宁静维持了十分钟以上,她才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警官貌似和以前遇到过的所有类似人物都不太一样。
    “跳过这些部分吧。”最后,凌警官叹息着揉了揉眉心,“反正取得我的同情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你放心,我没那个意思。”莉莉娅本想动用能力探探对方的虚实,想了想又还是忍住了,“那从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说起?”
    “从你第一次杀人说起。告诉我你那么做的理由。”
    “抱歉,我先确认一下。”莉莉娅小幅挪了挪凳子,靠的离对方更近了一些,“你们理解的第一次……是指哪一次?”
    “从我们目前调查得到的结果来看,你早在2102年造成搜救队成员大量死亡之前,就已经使用身体里的异能分别在人类和六指的世界里造成了不小的震动。”凌警官抽出一个文件袋,“第一起……好像是在01年初吧。”
    “哦,原来你说的是那次。”莉莉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次确实是个意外,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记得当时本来在人类的科研机构里待的好好的,突然就被之前提到的那群亚裔医生……中的一个,献宝似的送给一群六指当做‘友好见证’的礼物,真把我吓坏了……后来那群外星人满脸是血的倒在我面前的时候,还反倒把我吓了一跳呢。”
    “意思是你在那个时候还并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能力,杀人只是无意为之,对么?”凌警官在记录表上工整地写下几行字,又随口问了一句,“那名送你过去的亚裔医生后来去哪儿了?”
    没想到他等了半天,屋子里的另一人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于是凌警官又抬起头,结果被对方一瞬间的神情惊得眉头一跳。
    莉莉娅的眼眶内不止何时已经爬满了红色的血丝,像是冰蓝色镜面上污秽的裂痕。凌警官看见她机械地牵动一侧嘴角歪曲的笑了笑,带着某种压抑的愤恨和隐匿得更深的雀跃,原本惨白的脸也涌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像是垂死之人因为某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执念而突然回光返照。
    “他已经死了,凶手是我没错。”莉莉丝很快避开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努力抑制着某种多数时候隐藏得很好的躁郁似的,声音低的几近让人难以听清,“但是我拒绝把他归类进‘受害者’里……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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