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母亲身旁,轻轻碰了碰母亲的眉眼,颤声道:“妈,我错了,我会和他分开,只是……我今后恐怕没办法再爱别的人了……”
    周鹤青回去的那天傍晚,天气很好,那时候太阳几近落山,天边是颜色瑰丽的红,茫茫天际,星辰和归鸟点缀其间,再远处是一望无垠的云。偶有风来,清风拂面,直叫人心旷神怡。
    但显然周鹤青不这么想,他觉得这一切都糟透了。
    牵手路过的情人说说笑笑是,放学回家的小朋友叽叽喳喳是,大爷大妈和菜农小贩讨价还价是,即便是身后驶过的自行车发出的清脆车铃也是,叫人心烦意乱,心魔徒生。
    徐闪亮现在若非必要,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许是怕猫饿,许是怕周鹤青回来第一眼见不着他,往往一下课就往家里跑,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他会看书、看电影,但没有哪一次会像这样面对落地窗坐在地板上发呆。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是几棵苍翠欲滴的树,几个百无聊赖的人。
    周鹤青走上二楼的时候,那只幼猫难得的走过来蹭了一下他的裤脚。徐闪亮没给它取名字,一直猫啊猫啊地这么叫着,几天不见,它硬生生地被喂胖了一圈,小肚子凸起成一个畸形的弧度,它谄媚地在周鹤青两脚尖绕来绕去,用尾巴尖摩挲他的小腿。周鹤青就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边去,那猫冲他呲了呲牙,又跑去蹭徐闪亮,可徐闪亮无动于衷。
    周鹤青本该发现闪亮的不同寻常,可他有那么多的心事,他坐在闪亮身后,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就听闪亮轻声问道:“这次呆几天走?”
    周鹤青苦笑一声,他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似乎在斟酌更为委婉的表达,最终沙哑道:“闪亮,对不起,我……可能这次走了就不会回来了……”他说完这话,就见徐闪亮单薄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既想让他转过身来,又不想让他转过来,他害怕看见闪亮哭泣的脸,他害怕自己心软,害怕自己的犹豫不决。
    他是什么人?他何德何能?难道叫闪亮一辈子都等着他吗?徐闪亮要的是义无反顾,是飞蛾扑火,可他是一个成年人,他做事总有计量,他做不到,就只能选择放手。
    徐闪亮闻言微微一愣,一下子就听出了周鹤青的言外之意,但他只是执拗地盯着前方。他该求小周老师留下来不要走吗?就像以前一样,死缠烂打义无反顾?可他还有什么是拿得出手的呢?若是在几天前,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可能他会想着那就再拖几日,拖到不得不放手为止,可惜老天啊,对他就从没安过什么好心,错过的就是错过了。夕阳余晖下,透明的玻璃窗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将室内情形照得一览无余。他能清楚地看见周鹤青脸上的痛苦,他想,这样就足够了。
    “那你要记得把东西都收拾好,你的衣服,书,把该拿走的都拿走吧,哦,还有那只猫,要怎么办呢?”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停不下来,周鹤青道:“猫你就留着吧。”
    可徐闪亮仿佛没听到一样,他绞尽脑汁地回忆周鹤青的物品摆放在家里的哪些角落,像是妻子在为临行的丈夫打点行装,半晌,他突然幽幽叹了口气,问道:“小周老师,你放弃我了吗?”
    一瞬间,周鹤青仿若被人牢牢攥紧了心脏,他突然十分庆幸闪亮没有转过头来,没有看见他面目可憎的脸,他听见自己干哑声音:“我没有喜欢上别的人,我只是……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忘了我吧,闪亮,你值得更好的。”
    徐闪亮平静道:“是因为你的母亲?”
    周鹤青没说话,徐闪亮便了然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嘿,其实往另一方面想,是我甩了你也说不定。如果你母亲今天跳河,明天上吊,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等你结婚、生小孩,我就这样一直做你见不得光的男朋友?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惊讶之余,周鹤青微微张开了嘴,似乎仍有些震惊,就听闪亮接着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小孩,小时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喜欢徐鸣远呢?明明我们长得那么像,可我比他听话,比他懂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上不得台面,我受够了这种藏着掖着的生活,我想要人爱我,我想让人们把放在徐鸣远身上的目光都放到我身上。你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找上了你。”他大手一挥,“现在,我玩够了,你走吧。”
    因为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谁骗谁多,谁爱谁多,都做不得数。但徐闪亮想,应该还是他爱小周老师多一点,不然怎么小周老师一露出为难的样子,他就手足无措了呢?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小周老师受一点委屈。毕竟他偷来抢来骗来这大半个年头,心里就已经很是满足了。
    眼泪滑到鼻尖,痒痒的,他不敢擦,唯恐一个动作就将好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勇气戳破了。平日里谁都说他行事大胆夸张任性妄为,其实他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不然怎么连说句真心话都不敢呢?
    他一直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身后那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下了楼,才一下子躺倒在地。
    他想,哇,徐闪亮,你可真了不起,明年的奥斯卡奖非你莫属了!
    第58章 第章
    58.
    徐鸣远打电话过来说爸爸不行了的时候,徐闪亮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明明上次见面的时候,父亲还能中气十足的同他说话,但徐闪亮心里知道,这次恐怕是真的了。
    有时候生与死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谁也说不清。
    病房里站了很多人,徐鸣远和母亲站在病床旁,医生和护士站在另一侧,还有几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人,有一些是律师,有一些是公司的其他股东,他们脸上挂着庄严肃穆的表情,满满当当地挤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他父亲的死。
    徐闪亮挤到父亲跟前。父亲比起上次来,又苍老了许多,他眼底泛着青黑,嘴唇是青紫色的,他的眼睛肿胀着,似乎连睁开都很废力气。
    “你来了?”
    徐闪亮站在床边:“爸爸。”
    “开始宣读遗嘱吧……”
    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陌生人窸窸窣窣动起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大律师接过来开始宣读遗嘱。徐闪亮脑海里懵然一片,什么都听不大清,头一回,他感受到死亡距离自己这么静。面前这个形状枯槁的老人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吗?他病怏怏的歪在床头,身上插满了管子,各色的液体疯狂地涌进他的身体里,可是没有哪一种能够拖住死神的脚步。
    这里站着的有父亲的血亲骨肉,有他比肩奋斗的战友,可站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压根就不关心他的死活,他们只关心那一张薄薄的纸,每个人眸子里都映出对方贪婪的脸,他们只想在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分一杯羹。
    依稀听到徐青把集团的股份和名下一些房产分成三份,给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徐闪亮知道,他父亲一死,集团怕是要变天了,那什么派系争斗啊,股份股权啊,他弄不明白也不感兴趣。他站在父亲床边,听律师将那长长的条目拗口的念完。几个董事暗地里都在打量两位少东家的脸色,生怕自己今后站错了队讨不到好果子吃。
    心率监控仪发出刺耳的尖叫,屏幕上陡峭的曲线变成了长长的一条。
    他父亲躺在床铺里,安详的闭上了眼睛,那么多人涌上来,将徐闪亮挤到一边去,医生用电筒照了照徐青的眼睛,摇了摇头,宣布徐青的死亡,遗嘱即刻生效。
    他们将白布拉上来,没过徐青的头顶,没过他峥嵘岁月的一生。
    徐鸣远揽着母亲的肩膀靠在墙边,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徐母背过身去,揩了揩眼角,同儿子低声道:“我累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处理吧。”她虽年近六十,因平日里保养得当,看起来竟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身上穿着得体的礼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不像是来奔丧,倒像是要赶去参加什么宴会。她跟这个男人过了大半辈子,遭遇过背叛,内心里充满怨恨,她理应有诸多情绪,可她神色却淡淡的,淡极了,仿佛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在了自己面前。
    人死如灯灭。
    徐母走后,内里的人正准备宽慰两位少东家几句,就见徐鸣远站在门口,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摊开来,上面有徐闪亮的签名。他把那张纸条交给大律师,开口道:“诸位请留步,这是我弟弟放弃遗嘱的声明,还请各位鉴证,从今往后,我弟弟,啊,徐闪亮,便同衡远集团没有半天关系了,他的股份和房产将全权转交到我的名下,也就是说,如今,我就是衡远集团的大股东。”
    那几个董事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等到大律师鉴证了声明的法律效应后,才似乎真的相信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子。那可是那么大一笔财产啊,说放弃就放弃了?
    站在角落里的少年背脊微微弯着,嶙峋的蝴蝶骨从单薄的衣衫两侧凸显出来,好像下一刻,就要从中生出两扇巨大的羽翼,将他包裹起来,同世界隔离。
    那些人很快走了,簇拥着徐鸣远,说些听不大懂的话,呼啦一下出现又呼啦一下全部消失干净。
    闪亮微垂着脑袋,人们都走了,这个房间一下子静得可怕。他盯着父亲被蒙上白布的脸,想到最后都没能同父亲说上一句话,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爱过他的人。
    他站在那里,终于痛哭出声。
    徐青叱咤风云一辈子,到头来只有个不受待见的小儿子愿意为他哭上一嗓子,多么讽刺。
    几天以后,徐青下葬了。
    那时节正临近夏,山上满是苍翠欲滴的树,有那么一簇叶子沉甸甸地压在他爸的墓碑上,徐闪亮见了,就想上去把它折下,这样旺盛的生命力,令他浑身上下烧得慌。不论是空气里浮动的尘埃,火盆里燃烧的冥纸,和尚诵着听不懂的经文,还是断断续续传来的虚情假意的哭声,即便是远山尽头迎风招展的树,每一样,每一样都令他心烦意乱。
    大脑还没发出指令,身体就先不受控制地一脚踏在石阶上,身边的徐鸣远一下子拽住了他的手腕,那么用力,几乎要把他的腕骨掐断,他伏在徐闪亮耳边低声呵道:“你想让我们家在这么多媒体面前出洋相吗?!”
    是啊,他请了那么多的媒体记者,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挤在这里,扛着长|枪|大|炮,镜头对准的是徐鸣远无可挑剔的脸。他要在这么多人的见证下,昭告天下,是他徐鸣远接受了衡远集团这个商业帝国。
    徐闪亮朝天翻了个白眼,用力把徐鸣远的手甩开,便站着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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