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八月十五。
    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格外明媚。
    套用一句很俗的形容词,便是碧空湛蓝,万里无云。
    晌午,赵桓在琼林苑召集百官,商议完毕朝政之后,便开始讨论入夜宴请女真使团的事情。
    赵桓之所以要在金明池宴请萧庆,也是为了向女真释放出一个信号。
    我并不想和你们打仗,希望能够和平相处。
    只要宋金之间不开战,赵桓便有九成把握,将赵佶压制。
    所以,金明池夜宴的规格自然非常隆重,赵桓需要认真准备,以免到时候失了国体。
    晌午后,萧庆在百名合扎的保护下,前往金明池赴宴。
    在马车上,他仍旧在思忖着保护斡离不顺利返回上京的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
    善应已派人传来消息,保护完颜宗望撤离的人马,已经渡过黄河,抵达酸枣。
    从酸枣到开封,最多一天的时间。
    也就是说,最迟明天晚上,善应便会抵达开封。待善应抵达之后,便要即刻掩护完颜宗望撤离。
    两万女真士兵也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北上。
    萧庆知道,此次行动,关乎女真日后对大宋的态度。两万俘虏,听上去并不算多。可是对女真而言,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毕竟女真人口本来就不多,两万女真正兵,就代表着两万青壮。对于女真人而言,有这两万人,就可以进一步稳固其在北方的统治。可若是没了这两万人,势必会令女真人的统制产生动摇。
    所以,如何让这两万人平安返回,是萧庆而今最关心的事情。
    河北河东两路的江湖追杀令发出,数十万绿林好汉,已摩拳擦掌,准备大展拳脚。
    而宋庭的态度,显然非常模糊。
    他们一方面派遣兵马守住各出要隘,另一方面又对那些绿林道上的好汉视而不见。
    如果这般下去,两万女真将士能有一半返回上京,就算是不错的结果。
    偏这种结果,并非萧庆希望看到。
    沿着汴河大街,马车缓缓而行。
    中秋佳节,开封城里也是热闹非凡。
    车队走的很慢,萧庆在车里坐的乏了,便伸了一个懒腰。忽然,马车停下,从前方传来一阵锣鼓声。萧庆闻听一怔,愕然将车帘挑起:“车仗何故停下来?”
    “回通事,前方有舞龙队伍过来,阻挡住了去路。”
    “舞龙?”
    萧庆眉头一蹙,想了想,却没有往心里去。
    如此佳节,舞龙游行也颇正常,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萧庆也没有在意,反正时间还早,便等一下也没甚大碍。而且他也颇有兴趣,想要看看这舞龙景象。这开封府虽不是第一次来,可之前每次过来,都没有遇到机会,以至于这鼎鼎有名的开封舞龙,萧庆却未见过一次。难得遇到,便看一看,也不算白来开封一遭。
    想到这里,萧庆便挑车帘走出来。
    此时,车队正好来到太平兴国大街和汴河大街的交汇处,旁边就是狮子楼。
    萧庆站在车上,负手而立。
    只见正前方一条黑龙正缓缓行来,锣鼓声震天,人声鼎沸。
    路两旁站了不少百姓,还有不少正在狮子楼吃茶的食客,也从窗口探出头来,兴致勃勃的观赏。
    “今日恁地热闹?”
    “不太清楚,按道理说这光景可不是舞龙的好辰光,一般都是入夜舞龙,那似今日舞来恁早?”
    “是谁家的龙队?”
    “没看出来……舞的也一般,却不似往年精彩。”
    行人窃窃私语,却传入了萧庆耳中。
    萧庆本来也没有太在意,可渐渐的却变了脸色。
    “传我命令,冲过去。”
    心中升起一丝警兆,萧庆连忙大声吩咐。
    也就在这时候,忽听一旁有人高声喊喝:“休走了虏贼,杀了那萧庆。”
    舞龙队突然间散开,数十个身着彩衣的男子,手持利刃便扑向车队。
    为首一人更用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官话喊道:“萧庆狗贼,今日正要为陛下报仇雪恨。”
    说时迟,那时快,围在马车周围的合扎,弃马而上,和那些彩衣人便战在一处。
    萧庆忙坐回马车,沉声道:“休管他人,直冲过去。”
    居然会在这时候遇到刺杀?
    萧庆这心里,不免有些疑惑。
    从口音上判断,这些彩衣人应该是辽人后裔。
    可辽国已经灭亡多年,便是天祚帝也被俘虏了很久,关押在上京。剩余那些辽人,则逃去了西州。虽建立西辽国,但时日尚短,终究成不得气候。这时候,又会是何人子弟前来行刺?
    说起来,萧庆也不是第一次遭遇刺杀,基本上已经麻木了。
    故而他不慌不忙,只催促马车赶路。
    哪知道,他命令才一发出,就听得车外又传来一阵喊杀声。
    紧跟着,车外传来一声惨叫,马车在奔行几步之后,轰隆一声倒在路上。
    萧庆狼狈不堪的从车里面钻出来,却见那车夫,还有拉扯的引马都倒在血泊之中。
    车夫的太阳穴上,插着一支雕翎箭。
    而那匹引马的膝盖上,也被一支雕翎箭射中……
    从马路两边,又窜出几十个人来。本留在马车周围,负责保护萧庆安全的合扎猝不及防,便被砍到了数人。
    萧庆有些懵了,连忙爬起来,就想要往一旁的店里跑。
    哪知道,迎面冲过来一名男子,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保护通事,快拦住那些人。”
    几个合扎本来见有人来到萧庆跟前,忙要上前保护。
    可听了那人的喊话,便愣住了!
    是自己人吗?
    萧庆也是有些糊涂,刚想要打量来人,却见来人拉着他的胳膊便往路旁的巷子里跑。
    “萧相公,还不跑便等死吗?
    快随我来……”
    “你是……
    “咱叫戴倪斯,是戴大官人的手下。”
    萧庆有些糊涂,可还是听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戴小楼的人?
    虽说戴小楼已经死了,但毕竟在开封府经营多年,有些心腹也很正常。
    加之那人身材高大,又是一口流利的北方口音,让萧庆也放下戒心。
    于是,他便跟在那‘戴倪斯’的身后,左一拐,右一转,很快来到了一个死胡同。
    “戴倪斯,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那人闻听,却笑了!
    “萧相公,我都说了,带你死,自然是要送你归西。”
    萧庆闻听,激灵灵打了个寒蝉。
    “你是……”
    “自家玉尹玉小乙,多谢萧相公的看重,今日特来送萧相公上路。”
    玉尹?
    萧庆二话不说,扭头便要跑。
    哪知道玉尹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他身边一把便将萧庆带入怀中。楼兰宝刀凶狠的没入萧庆胸口,玉尹顺势手腕上一抖,那宝刀在萧庆的胸腔里绞了一下,把颗心脏绞的稀巴烂,而后退后一步,拔出了宝刀。
    一蓬鲜血,喷洒在玉尹身上。
    萧庆瞪大了眼睛看着玉尹,直到这时候,他才算是看清楚了玉尹的相貌。
    “好汉子!”
    他久闻玉尹之名,早在大宋时代周刊创刊之初,便有意想拉拢玉尹,可惜却没有机会。
    而今,他终于见到了玉尹,不想却是这样一个状况。
    嘴巴张了张,萧庆身子直挺挺便扑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玉尹也不迟疑,上前一把将萧庆的尸体拎起来,走到一口枯井旁边,把萧庆头朝下塞了进去。朝左右看了一眼,玉尹想了想,站在一面残破的断墙后,气沉丹田,两膀用力,口中发出一声若牛吼般的咆哮,肩膀蓬的一下,便撞在了墙上。
    那面断墙,历经风吹日晒,早已不甚坚固。
    玉尹这一撞,足有千斤力道。
    就听轰隆一声,那断墙顷刻间便坍塌,把枯井埋住。
    玉尹这才松了一口气,再次检查了一下,这才转身离去。
    走出小巷,就见郓哥捧着一身衣服在外面等候。玉尹也不废话,上前把身上那件染血的衣袍脱下来,换了一身衣服,对郓哥道:“郓哥,把衣服烧了,处理干净。”
    “郎君放心,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郓哥说罢,将那染血衣袍便塞进了果篮之中,而后挎着果篮便走了。
    玉尹这边也忙不迭往狮子楼赶去,从后门走进来,一副醉醺醺模样便上了酒楼。
    “小乙怎去恁久?”
    赵谌、朱绚还有姚平仲和张伯奋正坐在雅间里,见玉尹进来,赵谌忍不住便道:“小乙方才却少看了一场热闹……嘿嘿,大场面啊!没想到这开封城里,居然有人敢刺杀虏贼使者。
    那场面可真个壮观,小乙未见,实在可惜。”
    玉尹装作一副茫然之态,“还有这等事?”
    “是啊!”
    张伯奋起身上前,装出要搀扶玉尹的样子,“没想到你堂堂玉蛟龙,恁吃不得酒。”
    “谁说的,便赢你不在话下。”
    说话间,他朝着张伯奋使了一个眼色。
    张伯奋旋即了然,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搀扶着玉尹坐下。
    狮子楼下的战斗已经结束,随着开封府和殿前司人马赶来,近百名刺客无一生还。
    其中有大部分人,是自尽而亡。
    鲜血染红了汴河大街,玉尹伏在窗栏上,看着横陈与街上的一具具尸体,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受。
    死士!
    这些人,分明是一群死士。
    恐怕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没有准备生还。
    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给玉尹制造机会……种师道便如此信任我吗?要知道当时,我并未答应他。若我今日不出手,恐怕张伯奋也不会袖手旁观。后世言大宋,必然暗弱。可谁又知道,在这暗弱的背后,却隐藏了多少个血性的汉子?
    偷偷朝张伯奋看了一眼,从张伯奋的脸上,玉尹看出了一抹悲伤。
    恐怕,连种师道也做好了死士的准备……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跟着房门蓬的一声被人踹开。
    几名殿前司禁军冲进来,还没等他们开口,张伯奋已经抄起一张椅子,恶狠狠朝那率先冲进来的禁军砸去。
    “混账东西,也不看清楚谁在这里。”
    那长椅砸在禁军身上,啪的一声响,便四分五裂。
    为首的禁军,更被砸的头破血流。
    没等他弄明白状况,却见自家军马使脸色大变,连连躬身道:“不知步帅和骑帅在此吃酒,还请多多包涵。小底们也是奉命行事,楼下发生了这么大事情,自然要盘查则个。”
    很显然,那军马使认得张伯奋和姚平仲。
    而这两位爷却不是坐在主位,便可以猜出那坐在主位上的少年,身份必然高过二人。
    这些人,又岂是他一个小小军马使能够招惹。
    张伯奋也是悲恸于那些死士,故而才含怒出手……他也知道,这事情怪不得这些禁军。楼底下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换做是谁过来,都会挨个盘查。
    突然间,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
    张伯奋轻轻出了口气,淡然道:“那现在,可还要盘查?”
    “不敢,不敢!”
    军马使连声请罪,使了个眼色,着人把那昏倒在地上的禁军搀扶出去,而后一边唱喏,一边从里面退出来。
    “王军马,这是怎地?”
    一名殿前司的军官上前询问。
    那王军马使连连苦笑,用手指了指玉尹等人所在的雅室,“传下去,那个房间莫要派人惊扰。
    张步帅和姚骑帅在里面请人吃酒,若惹恼了他们,小心吃生活。”
    军官闻听,不由得一缩脖子,连忙扭头传下话去。
    玉尹心里同样烦躁,便忍不住连吃了几碗酒,这回却是真个变得,有些熏熏然了……
    “小乙后日便走?”
    “是啊,枢密院已传来命令,后日卯时出发。”
    “此一去真定,正可大展宏图。
    自家也想去走一遭,却……呵呵,便在这里预祝小乙一路顺风。若有需要时,便派个人回来传句话,若能帮衬,绝不推辞。”
    玉尹闻听,顿时笑了。
    “如此,小乙到时候少不得麻烦两位哥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众人也都没心思再吃酒。
    虽说赵谌有些不太尽兴,可见大家都没了兴致,便早早的散了去。
    玉尹、张伯奋和姚平仲三人保护着赵谌从狮子楼走出来,却见整个太平兴国大街,已经彻底戒严。放眼看去,到处都是巡逻的禁军,还有不少开封府派来的差役。
    那些刺客的尸体,便摆在路旁。
    玉尹送赵谌上了车,遥遥朝那些尸体看了一眼,眼中闪动水光。
    深吸一口气,他转过身上了马,仰面凝视湛蓝苍穹,片刻后一催胯下坐骑,便头也不回离去。
    不管怎地,我总算是没有辜负了这些好汉的鲜血……(未完待续。如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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