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变态
    芙瑶自己感觉到胸膛起伏,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别的更不用说。说谎是个技术活,必须多加练习。芙瑶这项技术也算骄之同侪,可是控制语言容易,控制表情比较难,控制身体反应几乎不可能。
    一个人能激起你的身体反应时,说谎就成了不可能的事。
    芙瑶转身进里间。
    深呼吸,然后抱住双臂。
    也想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弄个被子裹住自己,窝着头放声嚎哭,身边最好再有一二知已或者情人,提供一个沉默的拥抱。哭上几天,情绪或者会发泄完毕,伤痛平复。
    但是,哪有时间。
    小周就在外面,你伤口里的刺就在那儿,敌人已经出招,你刚硬,这就是虚招,你不挡,这就是实招,立刻要了你的命。
    要蹲下捂着伤口痛叫跳脚吗?
    芙瑶深呼吸,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做到,这不过是必然的伤口,即不严重也不致命,若我软弱,下场是会再一次落到小周这样的人手里,甚至,更惨,天底下永远有更凶残的狗,被派出来咬人的永远是最凶的狗,如果,我不能控制他,我可以杀了他,但是,如果我不能控制自己,我就输定了。身后忽然贴上一个柔软的小身体,芙瑶一惊,回头见到阿丑一双漂亮的圆眼睛充满同情地看着她。芙瑶下意识地皱下眉,多年来没有父母伙伴拥抱,她对身体接触感到不适。可是阿丑有一张可爱面孔,小小面孔鼓鼓的,孩子般让人怜爱,芙瑶那个几乎不为人察的皱眉,很快变成微笑,温和地:“我没事。”
    阿丑那张小面孔依旧一脸的哀伤与同情。
    芙瑶微笑:“别担心,我会保护自己,保护你们。”
    阿丑点点头,向外探头:“进来吧。”
    章择舟这才进来,芙瑶失笑,这老章,派小丫头进来打个前阵,越老越奸滑了。
    章择舟进来,先看一眼阿丑,小丫头也知道宫里规矩,被宰相大人看一眼,立刻微微屈下膝,退了出去。
    章择舟点点头:“准备得真好。”
    芙瑶笑笑:“还能挽回吗?如果不能,就此下手宰了他算了。”
    章择舟问:“你下定决心动手了吗?”
    芙瑶沉默,人家逼到头上来了,似乎可以准备了。
    章择舟轻声:“如果还没下决心,你宁可拿你父皇与你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也不能咽下这口气吗?”
    芙瑶轻声:“我能,我只是在想,怎么做好。”
    章择舟道:“你心里明白,对付别人花一百个心思也不一定争取得过来呢,对他,你给个笑脸他就忠心耿耿了。哪个主子没对臣下陪过假笑?刘邦被困时求救兵封韩信齐王那一笑如何?一身傲骨想乌江自刎啊?”
    芙瑶无奈,要不说忠言逆耳呢,这番话简直象被人用棍子生槌进耳朵里的一样,咽下去真艰难痛苦。
    芙瑶苦笑,先给老章陪个笑脸:“是是,相爷教训得是。”
    老章见小芙瑶先给他陪个笑脸,倒忍不住笑了:“别,被陪笑的韩信死在未央了。你冲我笑,我害怕。”
    芙瑶忍俊不禁,想了想,笑问:“周文齐会相信吗?”
    章择舟沉默一会儿:“你尽量笑得真诚点。我想你心里也明白……”沉默一会儿:“你以为他现在不知道吗?他还不是来了吗?!”他不过想让你骗骗他,至少听你亲口骗他而矣,难道他还真指望你会真心实意原谅他不成?
    芙瑶觉得恶心,假心假意多了,只有这次的最让人感觉恶心,假里面的一点真,无限悲凉,真里面掺杂的恶心变态的欲望杂质,让人吞不下去,连早饭都能吐出来。
    可怜的芙瑶面临必定脏手的选择,不原谅他吧,成了冷酷无情,原谅他吧,又成了奴性,或者至少对不起死去的人,不原谅只是折磨他吧,成了虐恋情深。想成为高尚可爱的人的唯一办法,大约就是一捂脑门晕过去了,把事情扔给白马王子处理。
    可怜芙瑶公主上马弓箭下马拳脚练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晕不过去,再说白马王子也不存,白马倒是在……看起来只有咬牙亲手披荆斩棘,芙瑶鼓起勇气,掀开帘子出去。
    只见阿丑正厉声:“给我!”
    而地上跪着周文齐紧握双手,露出一副受伤的独狼一样的狠绝的表情。
    芙瑶轻声:“什么事?”
    阿丑回头:“这家伙不住地用手摸那只香囊,一定有鬼,交出来!”
    芙瑶静静看着周文齐,你带了什么?你想干什么?扬声:“侍卫!”
    可不是叫来人,她直接就叫侍卫了。
    周文齐目露惊恐:“不!公主!”
    芙瑶还没在小周眼里看到过这样明显这样真诚的恐惧,当下也不出声,冷冷看着。
    周文齐哀求:“公主!”
    芙瑶会可怜他吗?
    周文齐眼见侍卫已至,也不再哀求,想了想:“我打开给公主看。”
    慢慢打开香囊,拿出一个带血的绸缎碎片,打开,不待众人看清,他已塞进嘴里。
    一时间大家都以为这小子服毒了呢,一时间“来人!吐出来!救人!”响成一片。
    侍卫立刻扑进来,捏住周文齐的嘴,卡住周文齐的喉咙,挣扎中,一片形状奇怪的东西从小周嘴里掉出来。
    周文齐喉咙里发出嚎叫声:“不!还给我!还给我!”
    自有人拣起来送去给公主。
    别人也罢了,看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芙瑶如何能忘,她慢慢伸手接过那片指甲,看着周文齐。
    刹那间脸色惨白,那张美丽的面孔忽然间扭曲,两眼好象放出毒光来一样。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周文齐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目露惊恐:“不!别夺走它!”不!这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不!我知道你不屑,我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我只要这个就足够了!我只要这些也不可以吗?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周文齐轻声:“不!还给我!我愿意做任何事!还给我!”
    芙瑶咬着牙,只觉得手中那片指甲无比恶心,是吗?你愿意做任何事?好极了,你做任何事也别想得到你想要。她走到火盆前,松手。
    周文齐惨叫一声:“不!”猛地挣开按着他的人,直扑过去,伸手把火盆掀翻,一双手就在炭火里翻拣,指甲早已烧黑,哪还找得到。
    侍卫们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上去把周文齐拉开,周文齐一双手已经全是血泡,不住地嚎叫,侍卫们不得不给他两拳让他安静一点。
    小周被打得弯下身子,头顶着地,慢慢地发出一阵巨大的憋气声吞咽声,那声音完全不象一个有理智的人发出的声音,象哀嚎,象呜咽,象垂死的挣扎,象来自地狱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周文齐慢慢抬起头,人已平静,只是一双眼睛漆黑,冰冷,大而空洞:“公主要杀我吗?”
    芙瑶沉默着,好象——把困兽逼到穷巷了。在巨大的痛恨与恶心中,微同感觉到这样折磨一个人的灵魂,也是酷虐的一种,如果你喜欢看着对手仇人坏人痛苦难过哀嚎泪流满面,同对坏人施虐刑又有什么区别?是不是一个变态,只在于你快感的强度吗?
    章择舟慢慢坐下,完了,虽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看周文齐的表情也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周文齐点点头:“那么,臣,周文齐告退了!”
    没什么好谈的了,你关心你的英俊状元郎吗?周文齐笑笑,他会从心理生理都变成一条卑怯的狗。
    不,也许,我不一定能成就你,却一定能毁掉你。
    章择舟咬牙,事已至此,不能再让小周离开公主府了。
    小周死在公主府,就再不能坐等人家来查位列朝班的一品大员是怎么死的,他们一定得先下手栽培给皇帝或者萧妃,然后趁机起事。虽然这违背了小公主与章择舟的只自卫不主动攻击原则,被人咬到这地步,却也只得跳墙了。
    章择舟一个眼色,侍卫即时把周文齐去路封住,等公主命令。
    周文齐嘴角露出一个阴柔秀气的微笑,好,既然这样,我们就用生命来完成你我之间的联系吧。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
    这样,我终于能成为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虽然你恨我,我却能够满足于这种遗憾的美。
    芙瑶伸手制止,不。
    不要把他杀死在我府中!我还想试一次,不是给他机会,是给我父亲再一次机会。不,不要这样。
    小周死在哪儿都会让事件恶化,我的尊严脾气一早在诏狱碎成一片片了,我的尊严不算什么,象钻戒一样,偶尔在公众场合戴一下就行了,这双手,什么没干过,现在一坨大便挡在前路,想过去,我就亲手收拾掉它,难道还为它绕道五十里吗?
    芙瑶淡淡一笑:“你们下去吧。”
    众人退下,章择舟紧张地,公主,你还能搞到更糟吗?
    芙瑶道:“你也下去吧。”
    章择舟迟疑,我觉得你要是被小周一怒刺死了,可算是更糟了,想一想,看看把青砖地砸了一个坑的铜烛台,嗯,那种可能性也不算很大,好吧,我等着看奇迹。
    寂静,黄幔红柱青石地,地上那个倔犟直挺挺跪着的青年,象聊斋故事里被女鬼缠过的文弱书生。
    芙瑶苦笑,要服软哄人呢,这可怎么办,腰肢怎么款款,姿态怎么放低,眼神怎么招人怜?
    妆罢暂徘徊是怎么踱的步?
    那一低头的温柔,怎么才能象水莲花的娇羞?
    人家承欢侍寝偷情私通都能搞成一首诗,我不过去忍气吞声道个歉,咋就这么难?
    芙瑶慢慢走过,可怜啊,那么努力地放低姿态,依旧公主般凝重端庄。
    更可怜的是,小周最喜欢的就是把这种高贵踹到泥里去,真要水莲花一朵,他倒懒得看一眼了。(水莲花恐怕也经不起他一眼……)
    小周没有表情,也不看渐渐芙瑶,可是眼角余光看到淡黄裳裙一步一个涟漓地缓缓靠近内心无限渴望,近一点再近一点,好象可以隔空感受到你的味道你的温度,你只是存在就让我快乐,让我怎么能放弃你。
    芙瑶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我恨你,厌恶你,我知道你救了我,虽然不能改变我的看法,我知道。”
    一只手猛地往地上一撞,轻微的劈裂声,青砖地染了一斑血,芙瑶抬起手,半片血淋淋的指甲,她拉过周文齐的手,把指甲放在他掌心。
    周文齐呆住。
    芙瑶静静地:“我需要你的帮助。”
    周文齐双手颤抖,瑟瑟着要把这宝贝收起来,不,不管,别的再说,我要先把这个收起来。
    他的那双手,拉扯间已经血肉模糊。
    芙瑶取出一块手帕,帮他把那片指甲包好,放时他腰上挂的香囊里,然后扬声:“来人,拿烫伤药来。”
    自己手指上的伤口倒不理它。
    一点点清洁手上灰烬脏血,十个指头痛彻心扉,会为疼痛屈服的小周此时却一声不吭,只是呆呆凝望芙瑶那张沉静的面孔。她怎么会这么美丽啊?美得让人心疼。
    多么想抱抱你,可是小周自己也觉得自己肮脏,内心深处,只有他爱这个女人,这一点念头是干净的,他不想弄脏它。
    他只是呆呆看着她,不敢呼吸。
    如果是梦,就让我再梦一会儿,让我仔仔细细看清你,仔仔细细把你记住。不需要更多,只要,把你印在我灵魂里。
    还有,你的手握住我的手,药水涂在指尖,疼痛好象直刺进心脏,他却毫不抵抗,再痛一点再痛一点也可以,刻骨铭心的痛,让这疼痛把这一刻刻进我骨头深处吧。世间一切都没有这种疼痛美好,如果死亡可以让这一刻永恒,谁还要生存呢?
    泪水忽然间涌出来,小周轻声:“你还是会杀掉我吧?”
    芙瑶微微停了一会儿,沉默片刻,继续给那双红黑相间的斑驳的双手涂药,良久:“也许。”
    小周倒笑了,轻声:“虽死无憾。”好女人,你还是那么骄傲,不肯说谎,我是多么爱你多么爱你,虽然你只觉得我恶心。有什么关系,我同你的感觉一样,我就象血族,躲在阴影里向往阳光。
    芙瑶抬起眼睛看他,真的?
    周文齐淡淡微笑:“我知道,所以,如果我有过份的时候,公主原谅我吧。”把自己贬低到泥里,也不会得到一丝同情的,所以,放肆一点也值得原谅,是不是?
    无望的感情,无望的一生,自诞生之日起就注定没有好的结局了。据说人应该坚强,不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我努力地生存,可是那些惨痛啊,那些噩梦啊,如果只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无法接受这种命运的不公,无法接受。
    只有我经受这样的惨痛!只有我目睹我父亲的惨死,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每一天都恐惧着,难道他永远不会死了吗?
    无处倾诉的黑暗,一个哀伤的失恋故事,一滴眼泪,会让朋友拥抱你,无尽的黑暗,超过十次的倾诉,会让所有人逃走。因为,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最后,你会发现,你只能独自承受,独自坚强,那些鼓励你坚强活下去的人真的真的不想再听你讲第二次了,如果你一定要讲,他们会厌恶你。
    你的伤痛,把你同正常人隔绝。囚你在伤痛里,越来越沉默,沉默,别人眼里的坚强,你自己的囚笼。你挣扎着伸出手,别人嘲笑你姿态难看。
    所以,折磨他们,证明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姿态好看,所以,让更多的人经历,让更多的人成为你,你就不再孤寂了。
    可是那些人最后,都死了。
    小周还是一个人住在囚笼里,孤独,绝望,疼痛难忍,仇恨让他全身都酿出毒血来,他会抓住撕碎每一个他能抓住的人,他会很珍惜地慢慢地撕,只有惨叫声证明他不孤独。
    小周微笑,你以为,我还会求什么呢?在黑暗的世界里,居然还能有爱,当然,不是你爱我,而是我爱你,我感激你让我产生了这种奇妙的感情,让我能够体验这种至少是近似于爱的感觉。在充满仇恨与惨叫的内心深处,这种感觉,多么奇妙,多么让留恋。
    所以,虽死无憾。
    芙瑶慢慢站起来,微微茫然,你救我的时候也知道我会杀了你吗?你知道我从来就没忘记过你折磨李三的样子吗?那么……
    芙瑶后退一步,她无法感知周文齐的内心,可是,光是这两句话,也让她觉得悲哀。
    她微微无力地:“我知道你,不可能不对王宁正动刑,别侮辱他。别的事,我会安排。”
    周文齐问:“为什么保他?”
    芙瑶微微叹气:“梅昭辰通过王宁正向萧妃示好,王宁正帮了我们,你知道结果。”
    周文齐笑了:“为了正义,是吧?”
    芙瑶也笑笑:“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周文齐点头:“皇上没下圣旨给我,是口谕。如果王正义真的很重要的话,可以告我擅自绑架大臣,我不会分辨,如果皇上觉得棘手,可能也不会承认是他的意思。”
    芙瑶想了想:“他还没那么重要。既然皇上没下旨,我会让人问问皇上知不知道这事,如果皇上不知道,会有人去刑部把王宁正抢出来的。”
    周文齐点头:“那么,臣告退。”
    小周从容而去。
    章择舟才紧张地进来:“如何?我看他脸色平静多了。”
    芙瑶还在沉默,章择舟“哎哟”一声:“公主,你的手。”
    芙瑶笑笑:“我们刚才歃血为盟结成生死兄弟来着。”
    章择舟气:“你你,你还笑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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