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行刑
    第二天,一早,小校场一声号角。
    冷思安翻个身,叹气:“梦回吹角连营。”
    冷平气急败坏地:“你还不起来!”你梦梦梦,梦个屁啊,都什么时候了。
    冷思安蒙住头:“这么冷,我才不起来。”
    冷平跺脚:“今天冷良行刑,你要去做见证的。”
    冷思安拉下被子,支起身子,半晌,重又趴回去,呻吟:“不管,我不去,你替我去吧。”
    冷平气得七窃生烟:“你你你!你也太懒了!你真丢人!”
    冷思安在被子里笑笑,微微露出一双眼睛来:“我有白剑,你没有,你才丢人!”
    冷平猛地涨红脸,然后热泪盈眶,冷思安吓得:“啊哟,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喂喂!”
    冷平已经夺门而出。
    冷思安掀开被,一阵冷风吹来,他抖了一下,伸出脚趾,试试炕沿的温度,再次打个寒战,下定决心,一头钻到被子里,死也不出来,唉,小孩子受点打击不要紧的,挫折教育是有好处的。至于我老人家,我都有白剑了,又是长老,我老人家可以在被窝里享受一下胜利成果了。打个呵欠,继续睡。
    冷平大哭。
    不明白不明白,为啥那个成天懒得要死的爹能得白剑,自己却只得了个红剑,而且,而且还是因为白逸儿在他那一场因病弃权。冷平一直以为自己功夫不错,冷思安平时同他对练都很温和,不打击他的自信心,生怕打击到他学武的兴趣与他的自尊,结果他倒是有自尊,但是没本事。
    直到站在比武场上才发现自己落后别人太多。不管是那个泼皮韦帅望还是狠绝的黑狼,甚至小小精灵仙子一样的美女白逸儿都比他强。冷平痛恨他那个懒懒的爹,如果不是他教不严,自己哪至于这么丢脸。冷思安还安慰自己儿子:“没关系没关系,你功夫很不错,只不过这届的人都太强了。”
    把冷平气得:“上一届不强吗?”
    冷思安诚实地:“上届,上届,不太强,只不过,嗯,冷兰那家伙是无敌的,黑龙,嗯,呃,你也顶多得第三,上届我不是长老,你可能直接挂了。”
    冷平气得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我呸!这叫我挺好,是别人太强,我呸!你这是什么爹啊!你胡弄你亲儿子干嘛!我要第一名,我不要也挺好,我宁可你象别的爹一样,我管不住自己时你会管我!你这样对我,我象在孤军奋斗!
    从那以后,他一见他爹就气乎乎地,而冷思安也很纳闷,自己为啥对儿子祖宗越好,儿子祖宗的态度越恶劣,搞得两人好象倒过来了,冷平动不动就训他一顿,从衣食住行,到为人处事,小祖宗都有意见,冷思安唯一的反驳就是:“你再废话,我就管你叫爹。”奶奶的,还以为我爹死后再不会有人训我了呢,心里这个气,早知道小时候也象我爹修理我一样修理你,我这不尊重出个小爹来吗?照冷思安看来,冷平挺好啊,功夫也不差,人品也不差,家势也不差,还有啥不开心的?你亲爹对你这么和蔼可亲,你看韦帅望那爹,动不动就给小韦一顿血淋淋的鞭子,把好好一孩子整得厚颜无耻,针扎不透,你看看黑狼,那还叫个正常人吗?你看看冷兰,挺聪明机灵的小孩儿,现在跟半个智障似和,你再看你自己,多么正常,多么优秀,而且长得也挺漂亮,你还有啥不满的?难道你皮子痒,怪我揍你揍得少啊?
    可怜的冷平,总觉得因为自己那个不象样的爹,山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其实大家不过是奇怪那么随和风趣的爹咋出生这么个一本正经的儿子来。),所以,冷平总是以身作则地遵守冷家山的一切制度,基本上,他就是老师眼里的天使宝宝,优等生,可信任的人。
    现在,冷平认认真真地站在校场上,替他父亲做见证。
    韩青本来也不打算到场,但是没收到冷思安的请假通知,他觉得不好把冷思安一人扔在校场上,所以,他也只得现身,结果看到校场上站的是冷平,不禁微笑,这冷思安真会坑他儿子。
    冷慕一早派人送信,身体不适。
    冷家山上很少有人来看这种热闹,没见过血啊?谁没经过几场恶战,肢体到处乱飞的场面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刺激,跑大老远去看无聊场面,不如自己在家好好吃顿热乎饭。到时候又不能鼓掌叫好,要挤眼泪表同情,大家又觉得犯不上虚伪,一脸麻木,似乎不附和圣人关于仁爱啥的教训。
    冷平很快发现,原来除了自己与掌门人,并没有几个人过来,所谓长老见证原来是个可执行可不执行的事,把冷平气得,这种狗屎爹,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不用来的!当然冷思安说不用来,他也不会信,不过一般当爹的会比较有威严,儿子不会这么胆大自作主张,可怜的小冷平,没有一个暴龙般的爹,只得自己在现实世界里去试探,啥地方有铁板,结果当然是经常撞得鼻青脸肿。
    冷平那颗可怜的敏感的小心灵真是受尽了荼毒。
    然后冷平惊讶地看到,与他爹一样懒的韦帅望也来了。
    那个灰都不会拍一下的猪头,居然又穿了一身白,冷平很奇怪韦帅望的品味,为啥是白色呢?这猴头一点也不象会喜欢白色的人啊。
    帅望过来打个招呼:“师父,哟,冷平!”
    冷平微微不安,为啥是哟冷平啊?
    然后韦帅望笑道:“这大冷的天,你爹自己不来,把你派来?真不是东西。”
    冷平气愤地瞪韦帅望一眼,韦帅望后脑勺已经挨他师父一巴掌。
    韦帅望就象没感觉一样,继续问:“你吃了吗?”
    冷平答:“没。”我爹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所以,我自己很难养成吃早饭的习惯。
    帅望笑眯眯地:“没吃好,吃了容易吐出来。”
    韩青再给他一巴掌:“闭上你的嘴!”
    帅望无比孝顺地拉着韩青的手,给他揉揉:“你手痛不?”
    韩青忍不住被气笑:“有点痛,下次我记得带鞭子。”
    帅望笑:“别啊,到时候我还得给你揉心口,问你心疼不。”
    韩青微笑:“知道我心疼,你就该老实点。”
    帅望长叹一声:“师父啊,我很努力了,是金子总是要闪烁的,是针尖总是会扎手的,这怪得了我吗?难道啥案子一到我手上自动就真相大白了,也是我的错?人家不过是同他们聊聊天,他们就自首,我有什么办法?真他娘的,能不能有点信仰啊,咬紧牙关死不说,不就没事了?”
    韩青望天:“好吧,宝剑锋从磨砺出,韦帅望接受你命定的磨难吧。”
    帅望沮丧地:“可是我已经够锋利了,再磨就磨过了。”
    韩青忍不住笑:“滚。”
    帅望叹息一声:“我去了。”向校场中央走去。
    韩青叫他:“帅望!”
    帅望回头,那张刚才还笑嘻嘻的脸上,真的有一点痛楚,韩青过去,低声:“你不必……”
    帅望苦笑:“我的责任,别担心,小事一桩。”
    韩青轻声:“你是大人了,要学得冷漠一点,你已经尽力了,就不必无谓地遗恨了。”
    帅望点头:“我知道,放心,我很冷。”吐一口气,零下三十度,活人都似小小蒸汽火车,越是寒冷,越证明人心是热的。帅望叹气,慢慢走到冷良身边,校场中央立起两根柱子,中间一横杠子。
    冷良以他惯常的冷漠表情,看着立起的木桩。
    帅望走过来,伸手封了冷良的功夫,免得他到时负痛,胡乱挣扎。冷良看他一眼,指点边上几个盒子:“这个,止痛药,那个,消毒的药水,那个止血带与止血钳子,这个桶,砍下的脚放到这个桶里。”
    帅望扬眉:“你打算接回去?”
    冷良白他一眼:“做成标本。”
    帅望的脸色慢慢变白,半晌:“别难为我。”
    冷良倒惊讶了:“什么?”
    帅望气馁:“没什么。”
    冷良看着帅望,半晌,终于道:“不关你的事,我没死,你已尽力。”
    帅望目光半垂,没有表情。
    远远看去,这两个人倒是一样的冷漠麻木的表情
    帅望轻声:“止痛药吃了吗?”
    冷良淡淡地:“有外人看着,直接昏过去不好吧?”
    帅望道:“理他,谁敢废话,老子整死他。”
    冷良忍不住微笑:“白费你师父一片苦心教你,还是长成这个刁恶样。”
    帅望沉默一会儿:“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是个……好人。”好人的标准太高了,给我个两难的题目,我立刻就变成两面不是人的人。
    冷良道:“谁介意。”我才不介意你是不是好人,我就知道在冷家最可信赖的就是你,每次遇险,只要找你出头。可惜这次踢到铁板了,真的踢到铁板了,小丫头宰了韦帅望的亲爹,我不但不敢求助,连真相都不告诉韦帅望。咋说呢,我女儿把你爹毒死了,当然了,她是故意的,当然了,她下毒的手法与决心,都是我教的,我当然没想到她会用到你爹身上,可是,她毕竟才六岁,没到法办的年纪,请放过她吧,虽然她自幼熟悉毒物,深谙杀人之道,也完全明白后果是啥。冷良不认为韦帅望对他亲爹真的象他说的那么冷酷无情,他不认为韦帅望会冒生命去救小凤凰,更何况他已经见识过冷先的坚忍毅力,为了与他无干的一个狗屁秘密,他就能忍着剥皮之痛不吭声,为了给他最忠诚的变态主子报仇,估计把他牙一颗颗拔下来,他也不会漏出一个字来。
    冷先会把孩子送到什么地方去呢?
    妓院?孤儿院?童工?奴隶?不能想,锥心之痛。
    忘了吧,当她没存在过。或者,我应该用自己的自首换她的死亡吧?她的生命,以这样痛苦的杀戮开始,以后再多的欢乐也不能弥补生命里的苦涩吧?值得吗?淡淡的欢乐与锥心泣血之痛,值得吗?
    或者,这才是冷恶的报复吧?那个家伙,哪会觉得死亡是一种惩罚呢?他觉得生存才是一种惩罚吧?
    冷良一直眼睛望着远方,好象发生在面前的事反而不重要。
    帅望按住他肩膀:“小凤凰什么样?我替你去找。”
    冷良摇摇头,良久:“答应我,将来,如果你找到了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别伤她,如果她超过你忍耐的极限,直接杀了她。”
    帅望道:“我会找到她。”
    冷良微笑:“帅望,答应我别去找她。”
    别让冷先想起她来就好了。
    帅望呆呆地:“为什么?”
    冷良跪下:“动手吧。”
    仆人过来,把冷良双臂绑在横木上。
    帅望站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拔剑。
    冷平后退一步,他见过死人,他也看到过黑狼砍下胡不归的手臂,不管是鲜血残肢还是死亡,冷平都见识过。
    似乎面前的情景更残忍一点。
    冷平说不清,是什么让他觉得残忍,行刑者与罪犯间平静而亲密的对话,象两个朋友,他们本来就是朋友。
    冷平慢慢垂下眼睛,不,这同战争可不一样,不,我可不要看这一幕。
    帅望拎着剑,半晌,慢慢举起来。
    剑光一闪。
    冷良全大眼睛,不,不痛,剑很快,没等痛,已经过去了。冷良最后的感觉,是他的脚很凉,以后的数十年,他一直觉得脚很凉,他的脚,永远留在冬季,也永远留给冷良一个冬天的记忆。
    韦帅望的白衣上溅满鲜血,他跪下,在雪地上用钳子夹住冷良断开的血管,止血,冲洗伤口,简单包扎,抱起冷良,想起来,回头告诉下人:“把他的脚,放到水桶里,同其它东西一起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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