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姝走在二零一八年的一个春天。
    淡锋叫人带她回家,她坐过火车,坐过客车,坐过公车,终于回台湾。
    下了最后一站车,柳姝背着包,怔忡地看着台湾,台湾的一切都变样,她回去原先的家,被狗追的险些迷路。
    台湾变了,家却未变。
    依旧的杂,依旧的乱。
    柳姝站在家门口,抬起手敲了敲。
    过了片刻,房门开启。
    「谁?」
    挡在门口的是个青下巴男人,穿着灰汗衫,露出两膀肌肉。
    柳姝道:「爸爸。」
    男人道:「陈姝?」
    他似乎惊诧,朝左挪了些身,一双大手裹住柳姝的后脑,便要带她进房。
    柳姝随着力道进房。
    房内里是邋遢,男人的内裤袜子堆在沙发,茶几上摆着吃剩的咸菜同方便面,垃圾袋在玄关,已然攒了许多未扔。
    男人随意地问:「陈姝,记起爸爸啦?」
    他一把坐进沙发,点起支烟去抽,指节已然泛黄。
    柳姝摇摇首:「我现下叫柳姝。」
    男人问:「妈妈呢?」
    柳姝润着眼,道:「她死了。」
    男人道:「她死了?」
    他低头,嘴内喷烟,宛若在想甚么。
    烟雾缭绕着,正如心事于心间绕。
    柳姝拨开烟雾,有些咳嗽,白净的脸上挂着坚韧:「她死了,我便只能同你一齐了。」
    男人摇着头,苦笑一声:「你爸爸没能耐,跟着我你得受苦。」
    说着,他要去燃下一根。
    柳姝帮他捻熄了烟,随后像是位小少妇,开始青涩地操办着家。
    家内的垃圾袋,她拿去扔了。
    桌上的碗盆筷,她拿去洗了。
    男人的裤袜,柳姝做出要捡的动作,男人叼着烟,浓眉一皱,自己拾掇起来,堆成个球,挡在身后。
    柳姝问:「为甚么要收?」
    男人道:「这是你爸爸的隐私。」
    柳姝澄澈地道:「我已然十二岁,的确不方便看见这些。」
    下午六点,他们父女下厨房。
    高个子的蛮笨,耳后别着根烟,低着头看着锅。
    小个子的娴静,却只会炒些小菜。
    菜出锅了,他们两个对视。
    菜品是炒鸡蛋,未有油未有葱,险些就要未有蛋。
    柳姝不肯下筷,陈盛强手拿起筷,夹着便搁嘴里,还未入嘴便说好吃。
    柳姝轻声道:「没有盐,没有味精,没有酱油。」
    陈盛强吃着,猛地咳嗽了一下,用手挡住嘴:「还未放呢,就这么好吃,放了就是大厨水平。」
    吃过饭后,陈盛强点好烟,正在抽。
    柳姝想要看电视,将电视拨开,抱着自己欣赏着时断时不断的信号。
    灯于这对父女头上静静地晃,有时灭有时亮。
    陈盛强只穿着内裤,单腿立着,手放在立着的腿上,坐沙发上旁抽旁问:「你十二了?」
    烟划过柳姝的发丝。
    柳姝道:「虚岁十二。」
    陈盛强拿着烟,掸了掸:「女人喜欢把年龄少报,你长大了也少报。」
    掸,掸。
    烟灰掸进烟灰缸。
    柳姝道:「我是小孩,小孩中意把年龄多报。」
    晚间十点。
    柳姝睡得很早,陈盛强同柳姝睡一齐,将被褥都让给柳姝,自己便只余内裤,光在外面。
    此时他还是抽,作为个男人正抽。
    起初是躺着抽,后而是坐着抽。
    烟的火星断断续续地燃,自夜里,他坐起,甚么也辨不清,仅能辨出个阴影。
    男人驮着背卷烟。
    用阴影抽,用阴影愁。
    柳姝十一,十一上甚么学?
    大陆转台湾,如何转?
    柳姝是被烟吵醒的,她受了呛,坐起身,流一身柔顺的长发。
    烟很呛,柳姝去寻烟的踪影,朝左转首。
    陈盛强梳着板寸,只能见一片宽厚的背。
    柳姝讲了一声:「爸爸。」
    陈盛强低沉地应了。
    柳姝问:「几点了?」
    陈盛强挪了挪身子,掰开闹钟:「十点。」
    柳姝过去他身侧,一双小脚搭在床边。
    陈盛强看着她,只见她去拿了被褥,裹在他们二人身上。
    柳姝道:「你是不是发愁?」
    陈盛强手边的烟狠狠地燃。
    柳姝将头搭在他的肩上:「你不要愁。」
    ——
    次日,柳姝还未醒。
    陈盛强下床,拿着柳姝摆在家中的日用品,一个个地往她背包内塞。
    柳姝醒时,只见一个背包摆在她面前。
    陈盛强道:「我带你去个叔叔店里。」
    命运自这时已然变,变得不在任何人掌心。
    柳姝怔了一会,片刻才反应过来,道:「你不要养我么?」
    陈盛强拾一件风衣,叁两下套上:「跟着我受苦,你知不知?」
    台湾的天气好,太阳烫,柳姝跟着陈盛强做公车,仿佛又回到找家的时刻。
    陈盛强带她去了一家理发店。
    这家理发店的装修很好,陈盛强进去后一口一个哥地同老板通着人情。
    老板坐在沙发上,欲要点烟,陈盛强过去拿火机,替他点了。
    老板道:「小强,不用跟我客气。」
    陈盛强卑躬屈膝的,似乎片随时可踩的地毯。
    他们商量着柳姝。
    陈盛强道:「黑哥,这是我闺女,实在没法养了,你看看是不是理发料子?」
    黑哥扫了柳姝一眼,淡淡道:「是。」
    柳姝看着他们,身体是童身,眼中却是通透。
    她清楚父亲在做甚么。
    待至真正待在店内,做店员时,她给黑哥点烟。
    她问:「我有甚么要学的么?」
    黑哥道:「去跟你小诚哥学洗头。」
    诚哥原本坐着玩手机,现下将手机收回,站起来,要教柳姝。
    柳姝去了。
    学洗头,学烫发。
    不再学算术与语法。
    她记得父亲求黑哥,要他帮柳姝读书。
    但黑哥未让她读,只是收留她,给她口饭吃,给她个住的地界,其余的甚也未有。
    工资,日用品,都要自己打理。
    柳姝抱着从淡家拿来的几万块,为了后路,一点也舍不得用。
    她住在个逼仄的地方,一个房间里站不住八只脚。
    这里厕所是公用的,未有淋浴,淋浴只得去找附近的澡堂。
    理发店九点上班,八点下班,她有许多闲余时间,有时会出门玩。
    门外是一条街,有许多大餐馆,亦有商店。
    但见到商店,柳姝便躲。
    柳姝已经很久未吃巧克力。
    她很想吃,她只能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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