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账内众将议论纷纷,开始从专业角度来分析攻城套路。
    冷兵器时代,守城方对于进攻方拥有绝对优势。
    尤其是拥有完善城防和足够物资积蓄的大城,攻守双方僵持多年是常见态势。
    帐中都是打惯了仗的自然知道厉害。
    李煜本着藏拙的精神,奉行多听多想少说的行为模式。
    在这纷纷攘攘中倒是学到不少,古典时代的用兵技巧和策略。
    但争论了两个时辰,却依然没有拿出有效而完整的办法来。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边镐等人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但战前议事总是个必备程序,这点边镐私下和李煜也讲过“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莫要小看这些军将虽然不读书,可并非无才学,有时候天马行空之下,倒是真能别出机杼。”
    “头脑风暴啊……”李煜黑着面孔暗自吐槽
    只是今天这风暴几乎无效,边镐安抚了众人后,便下令,“明日先试探性攻击,看看这长沙城墙的成色究竟如何!”
    “喏!”
    ……
    李练涛的祖上是蜀国人。
    不过这都是前尘往事了,眼下他是雄武军中的一个火长,手下管着九个士兵。
    作为参与过平张遇贤叛乱的老兵,他作战勇猛又肯动脑子,深得统兵大将鲁直的喜欢。
    这些年按照功劳来算做个虞候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每次打完仗报功,他都不要爵位,而是要求换成金银财帛寄回老家。
    今日他正指挥手下军士埋锅造饭,忽然听到有人来传,“鲁副将命尔等速去帐中议事!”
    赶紧从地上弹起来。
    这是老规矩,说明开战就在这一两日间。
    ……
    “明日一早便要攻城,但这城墙你们也看到了,打是打的下,但要想一波就打下来,那是痴人说梦。”
    鲁直相貌粗野,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先锋大将的胚子,更难得的是,他作战部署却颇为细致,该冲的时候从不含糊,反之该偷奸耍滑,或者脚底抹油的时候,也从来都在人先。
    换句话说,就是兵油子,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但边镐对他却信任有加,多次赞赏他有勇有谋,对战场环境有天生的判断力。
    “你们这些个也都跟了我十多年了,大部都是平张遇贤时便在我麾下,那时我不过是个子将而已……”
    “老规矩,明日攻城我肯定是要去争的,但争下来之后,这如何打,你们且议一议?”
    鲁直在边镐手下久了,倒是把这招用的无比纯熟,这也是边镐特地提点所致。
    “你这莽夫,便是让手下说话那有如何?说的对的,你就说你也是如此想的,说的错的,骂一顿便好!”
    鲁直将这话记在心中,而且觉得确实是至理名言。
    众人看着城防图,顿时帐中的气氛与边镐大营中的气氛类似起来。
    “都哑巴了不成?”鲁直气往上撞。
    “回将军,这城不好打啊,正如将军先前所言,打是肯定打的下来,但费时日久不说,只怕也是要儿郎们拿命去填的……”
    一名小校道。
    “不错,而且城中马希丁麾下的刘彦瑫,也是军中宿将,有此等人物在……”
    “军将,并非我等胆怯,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小的和手下二郎们的命就不是自己的的了,只是……”
    帐中一片闹哄哄。
    都是兵油子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玩命,什么时候该惜身。
    鲁直并不说话,只是任由他们闹。
    “将军,明日将军倘若讨到先锋职司的时候,小的愿为先锋,舍出一条命来也要探出这长沙城的虚实,看看究竟是银样镴枪头还是铜墙铁壁!”
    ……
    第二天,鲁直这个厢果然领导了前锋。
    ……
    南唐军制
    最基本单位为火,一火十人,设有正副火长各一。
    十火为队,设正副队头各一,又名押官。
    五队为一营,主管称指挥使或虞候或押衙门。
    五营成一军,以都虞候领二千五百人。
    五军成一厢,厢指挥使统领。
    队、营之间偶尔还会设立统辖200-300人的都,首领称都头,但不常见。
    再朝上的编制便不再是军事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南唐北衙六军,雄武、天雄为一等强军,其他四军,多下辖左右两厢,而且编制通常不满员,林仁肇的神武军,算是不错的不对,满打满算堪堪凑到两万五的标准编制。
    其他负责宿卫的三军,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江宁城防部队,加起来勉强六万。
    边镐的雄武军下辖前后左右中无厢,仅纸面兵力便有六万之巨。
    至于太子爷的天雄军,也是五厢编制,但上报兵部只有五万人,兵部也按照这个数字拨发军甲钱粮。
    但李弘冀占着江淮的膏腴之地,这些年来一分钱的税赋都不交,万一碰到个天灾人祸,还舔着脸朝李璟伸手要救灾钱粮。
    江淮之地,有盐有铜有铁有粮,那些财政收入都哪儿去了?
    李弘冀不说,李璟不问,文武官员自然更不好多嘴。
    但伪汉徐州的利国监可是靠着向南唐走私兵甲发了大财,这些武备哪儿去了,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毕竟这是天子家事。
    边镐的用兵倒也干脆,手下五个厢,中厢用来护住本阵。
    其它四厢,一厢一个城门,二话不说,四面楚歌先打他娘的。
    鲁直分到东门,从李煜提供的城防图上看,这是长衫守卫最为森严的一个城门。
    羊马墙,瓮城,箭楼,敌台,应有尽有,蕾姆高悬(哎真是动人的景象啊),城墙角上还有不少床弩耀武扬威。
    李练涛站在城楼下抬眼望去,还能见到城墙后部依稀有着不少竖起的杆子,作为老兵他知道,这就是投石机了。
    虽然这玩意,耗用人力过多,可靠性不高,且几乎毫无准头可言,但由于城楼高度的加成,投石机这玩意此刻俨然是一种象征。
    好比说说社会人脖子上一定要有根大金链子,虽然入水可能会飘起来,但若是没有就会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这些投石机起的就是这个用处,有这玩意的说明是一等城防的大城,摆明着告诉攻城方“尽管来,爸爸这儿准备万全,爷孙局,咱只赢不输。”
    李练涛想起方才鲁直的关照的话来:“知道你会卖命,但也得看看时候,刚开始打就送命不值得,尽可能的把城防的具体实力试探出来才是要紧!”
    既然是试探,鲁直的用兵和边镐差不多,也是兵力一字儿排开,打的是多点进攻的套路。
    《孙子兵法》上说要“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论起兵力来,边镐的优势并不算太大,号称是四十万大军。
    但古代战争的人数大家都懂的,雄武军本部六万,加上征调的州兵,乡兵,运粮夫子拢共加起来不过十五六万。
    这个数字是和李煜倒也有点关系,因为有了珠算中心,算力大幅度增加。
    往常很多要算死人的数据,现在只要扔到珠算中心,没多久就能拿到相关的数据结论,不但快而且好。
    对此最满意的自然是三司使,户部,度支部等一干大员,其次就是枢密院和兵部。
    现在农闲时节,是打仗的好时机,但中华和欧洲的区别就在于此,一个大一统的国家下中央政府有个最大用处,就是组织兴修水利河工。
    李煜前世的欧洲历史学家们对此颇为羡慕。
    看看中华从科举取士中选拔出来的断案文识字的优秀文官主理地方,在看看欧洲小国那些粗鲁的以不识字为荣的领主政治,双方高下立判。
    修水利自然是要人的,所以边镐还不能抽调太多民夫,鄂州也是膏腴之地,秋冬的水利不修好,影响明年的收成,这也是关系整个南唐的大事,所以必须谨慎。
    枢密院等于是李璟私人的战争咨询机构,魏岑、李征古虽然奸佞,但倒也知道事情该怎么办。
    上回灭闽就是他们这群文官瞎指挥,导致由胜变败,虽然李璟宽厚没治罪,但奸佞终归是奸佞,他们非常清楚朝野上下都把失利的锅扣到他们头上。
    而作为奸臣,都有一手不错的甩锅本事,可这回却没法甩,因为带兵的是边镐,是李璟最心腹的统兵大将。
    说难听点,五鬼之流哪怕全灭,只要边镐在外领着大军,那他李璟依旧能优哉游哉。
    反之,五鬼拿下全部的三省六部,而边镐投了别人,只怕李璟这位子也坐不牢。
    所以李征古,魏岑、陈觉等人这次倒是少有的为国谋划起来,他们打算借灭楚的大胜来洗掉自己在伐闽时落下的恶名。
    奸臣通常也是能臣,只要他们把脑子放到正经地方,往往比一般忠臣更能办事。
    五鬼千载难逢的抱团谋划,相忍为国。
    让枢密院的郎官们按照十万,十五万,二十万,二十五万等数据起草作战方案,然后让珠算中心算出各种规模下所需的粮草和后勤物资的数量。
    然后行文到三司使,度支部,户部,工部,拿到了结合鄂州武昌的财政收入情况,和江宁到前线的道路运力等关键数据,进行大量的测算。
    最终得出结论:总计出兵人数在十五万上下的情况下,对后勤和整个帝国的财政支出是相对可以接受的。
    也就是说,这仗打了,哪怕是打输了。
    那么也无非是损失军事实力,对南唐的财政不会构成太多影响,而以南唐雄踞天下第一的综合国力,两三年就能恢复。
    马楚境内丘陵河流不断,真弄个几十万人压过去,效率还未必高。
    应该说,这样的庙算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战争的感觉。
    李煜见此也觉得自己这个监军当的有些底气。
    根据情报,长沙城中甲兵的是应该在两到三万间,但守城的最大优势在于,城中的青壮民夫都可以发挥出不俗的战力。
    所以边镐大可以放开手脚四路齐攻,而不用担心对方杀出城来。
    甚至他把自己放在中军位置,也是存了一丝对方守将脑子突然发昏,想来个出城偷袭,这样自己正好将计就计,强攻夺城。
    然而对方并没有那么蠢……
    三声号炮,四个城门顿时杀声震天。
    李练涛这队人马,被安排在第三波冲击。
    这也是应有之意,他这队人马多是老兵,眼光精准犀利,第一二波攻击上去后,城墙上的反应可尽收眼底,这样他们上去的时候便能心里有数,有的放矢。
    甚至战斗结束后,还能将所见向上汇报。
    南唐军队这次是有备而来。
    虽然战斗力不算强,但胜在科技树攀得好,各种攻城器械花样繁多。
    鹅车、洞子,箭台,投石机应有尽有,至于攻城第一利器-云梯自然也少不得。
    只是这些东西,显然都没派上大用处。
    刘彦瑫到低是跟随马殷起事的军中宿将,长沙城防又是他一手打造。
    在他的居中调配下,羸弱的马楚军队竟然打得有声有色。
    南唐的鹅车,冲车反复冲击城门,城楼守军便扔下檑木压砸。
    间或还从城上倒下融化为液体的金属,将下面连车带人烧为焦炭。
    至于飞桥,楼车,刚刚搭上城墙边缘,便被对方的钩枪锁住,陷入进退不得的境地。
    随即城墙中段忽然被捅开几块砖来,从中伸出蘸满油的长杆火把,驾到飞桥,楼车的木结构下。
    原来这城墙并非全部实心,而是在某些地方建筑有空位,既可以充作临时的箭口,对付各种攻城器械也得心应手。
    这个位置甚是巧妙,飞桥上够不着,地下的掩护准头欠佳,且只有小小的一个口子,就是掉床弩过来,也不敢说射准。
    没一会功夫,巨大的木质构建体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
    李练涛看得心里有点发毛,虽然是老兵,但这样的坚城从来没有攻击过。
    不过好在一来二去,时间就到了中午,他这队人马还没来得及投入战斗,边镐便下令鸣金收兵。
    南唐军将迅速收拢部队,与马楚军队脱离接触。
    这场战斗持续时间不长,损失也不算太多,战死和重伤的不过几百人,这对于预备队充足的雄武军而言完全不是问题,直接编入一部分州兵,部队战斗力立刻便能恢复。
    李煜在作战时就和边镐呆在一起,此刻战斗结束他也和那些军将一样忙了起来。
    不同的是军将们在收拢部队,计算战斗损失,并且琢磨着等会怎么去大将军手上多要点补充兵和军甲过来。
    而李煜则带着一群太监开始忙碌起来。
    这次作战,已经有不少心细的将领发现边镐的中军大营,比原来扩大了不少。
    主要是在中军营帐的后部多了一片帐篷区,不少穿太监服侍的人穿梭其间。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这是安定王要摆架子,把大营当皇宫。
    可边镐在发兵前对手下说道,战后的伤病都送到那片营帐中去。
    那是安定王新搞出来的,名为野战医院。
    据这位大王说,这里面别看都是太监,但基本都拜过太医院太医学了不少金创科的治疗方法。
    除了边镐外,大部分军将对这个所谓的野战医院不以为然。
    因为边镐信佛。
    统兵大将奉行释迦这本身就是个非常奇怪且不协调的事情。
    在边镐身上则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与统一,打仗时他向来不惜人命,但战后对士兵和占领地的老百姓也是尽心救治。
    就凭他这点善心,在伐闽时,便被闽国百姓尊为“边菩萨”“边罗汉”“边观音”还有“边和尚”……
    但边镐再心善也脱不开历史的局限性,这个时代的随军的郎中太少了。
    大军发兵,后勤中当然有郎中随行,但这寥寥几个郎中显然不可能照顾到十几万人,也就是队头级别的病了,伤了,才有可能得到治疗。
    如果是一般小兵,如果运气好被郎中看到,可能会随手救治一下,运气不好那就只能靠自己硬挺了。
    雄武军因为边镐信佛的缘故,已经是尽可能多带郎中,但总的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眼下这些太监虽然不是郎中,但好歹跟着太医学过,医道未必精通,但胜在量多,边镐对此已经是万分满意了。
    这个监军不但不搞事,反而帮衬着自己,前有城防图,后有这个野战医院,看上去不起眼,但在边镐的眼中,这些比一个厢的士兵都来的宝贵。
    而冷兵器战争的残酷性也在于此,热兵器打仗,被弹片崩一下,或者被一枪两眼,只要不是要害部分,及时止血,还能凑合活下来。
    而被刀砍斧剁枪刺箭射后的疮口要愈合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更遑论刀剑上难免有锈斑污染物,一个不小心就是破伤风……
    再加上守城方还会往城下倾倒粪便,这就又加大了感染的几率。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很多古代士兵往往只是受了点轻伤,却因为没有得到有效的护理而一命归西。
    慈不掌兵就是这个道理,一旦战争爆发了,死多少士兵,怎么死的都变成了纸面问题。
    但有经验的老兵死去毕竟是一件非常亏的事情。
    让边镐这等宿将来选的话,宁可用三个新兵换一个老兵,无他,后者的战斗经验太宝贵了。
    李煜之前在澄心堂和德昌宫中挑选了不少胆大的太监,又问钟皇后要了一批,一来前者人数不够,二来也是名正言顺的给钟皇后一个往里面安插人的机会。
    既然自己肯定会被监视,那么倒不如主动做出姿态,反正做妈的肯定不会害亲儿子,也就是有点多疑罢了。
    完了之后,这些太监便经过太医院金创科太医的严格培训。
    本来这些太医对自己的医道都有点敝帚自珍的意思,轻易不传授。
    但一来他们被安定王各色小钱钱早就喂的饱饱的,此刻也不好意思翻脸不认人。
    其次,李煜要求他们传授的也只是普通的外科急救技术,甚至还亲自示范了一把缝合术,虽然这针线缝的歪歪扭扭,且那被用作试验品的死囚面容扭曲的如同七巧板。
    倒不是说痛,这死囚乃是闻名天下的江洋大盗,手上人命不少,李煜将他提出来之后,直接在他大腿上划了一刀,虽然不甚深,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也着实吓人。
    再说此人被绑在一张高桌上,手脚俱不得动弹,眼见李煜显示用细麻布在某种充满刺激性的液体里蘸了下,随后直接以此清洗伤口,那液体味道甚是奇怪,碰到伤口更是剧痛无比。
    他当时就哇哇大叫起来,李煜见了倒是颇为愧疚的一拍脑门道倒是疏忽了。
    那死囚一听还没来得及高兴,嘴里就被塞上几个麻核桃,顿时眼睛瞪得溜圆。
    随即见安定王捏着一根弯针过来,针上还穿着线,就往他腿上扎去。
    惊惧之下,没有当场昏过去,也没尿流成河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豪杰。
    当然李煜本人作为文科生,对医术的了解仅限于男女生理卫生,哆哆嗦嗦之下也是让那死囚平白无故多吃了不少苦头。
    至于这针,更是缝得歪歪扭扭,伤口两侧皮肤都没对齐,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
    当时太医们也都抱着陪安定王玩玩的心态看热闹,缝完之后,少不得送上几顶诸如别出心裁之类的高帽子。
    李煜却是让他们过十日后再来。
    十日后,他当着太医们的面,又把这死囚绑在桌子上,做了拆线。
    这下,太医们都哑口无言。
    作为金创科的大夫,他们之前多有随军经验,自然知道如此大的伤口,不但愈合困难,稍有不慎就是会要人命的。
    虽然这死囚身强体壮不容易死,但短短十天,伤口便愈合起来,这也堪称华佗再世。
    和后世那些只会开补药的老中医不一样,历史上的中医在金创领域其实颇有探索且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由于不懂得细菌感染等知识,导致手术的死亡率居高不下,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没人敢这么做。
    李煜这次缝合术让太医太开眼界之余,顿时起了拜师的心思,毕竟缝人和缝布看起来似乎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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