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
    春色如柳,樱花漫舞。
    空中祥云笼罩,天朗气清。
    这是一个好日子。
    彝斓殿。
    位于皇城西北,依山傍水,远远望去,白云吐雾,朝霞满天。
    四国都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是专属帝尊的宫殿,平时都有宫人打扫,以供三年一度的四国会盟,天下人在此齐聚之用。
    巳时。
    天熙、玉照、重音、白凤国的使者已经到齐。
    作为东道主,天熙的人自是最多的。上至帝后,两位皇子,还有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都到场了。
    其余几国除了皇族成员,重要的就是礼部官员和史官。因为按照惯例,四国会盟当日发生的所有事,各国史官都是要记录在册以供后世领阅的。除此以外,自然也有其他的,比如玉照国安南侯府世子慕容秋泽。当然他的主要目的是寻妹,所以这样的场合不算重要人物。
    还有各国侍卫在殿外一层层阶梯上站岗,庄严而威仪。
    彝斓殿占地面积大,足可容纳千人。
    天熙帝以及各国使者都已落座,广尧坐在左上首,最上面的那个位置自然是留给墨玄的。
    只是让人讶异的是,他右下首居然还留着一个位置。
    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四国来者不由得在心中揣测。
    “皇叔,这帝尊不是多年都不出山了么?这次怎的突然来天熙了?”白凤国昭华公主对身侧的摄政王凤之彦低语道:“他下方那个位置,是留给谁的啊?”
    凤之彦眼中也有淡淡疑惑,却道:“不可多言,稍后便知晓了。”
    昭华公主哦了声,眼珠子一转,又落到燕绥身上。
    “云梦谷谷主可是从来都不出席这种场合的,看来今年的四国会盟,不寻常啊。”
    凤之彦语气悠然,带几分笑意。
    “吵闹着要跟我来天熙,不是为了见重音国那位常年闭门不出的太子么?”
    昭华公主面色微赧,低声道:“皇叔…”
    目光却偷偷看向宁晔。
    紫衣潋滟,眉目如画,依旧如初见那般温润如玉,雍容华贵。
    他从来都不出席这样的场合。
    想到一路走来曾听到的那些传言…
    “那位苏姑娘。”凤之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倒是好奇得很。”
    天熙的第一美人。
    与宁晔交好,以燕绥长辈自居,玉初座下赤练女将甘愿为她奴仆。
    昭华公主抿唇不语。
    玉照国这边。
    锁烟眼珠子四处转动,用胳膊捅了捅依斐,“哎,姑娘呢?怎么没跟王爷一起来?那个云梦谷的谷主都到了,苏姑娘怎么还没到?”
    依斐神色静淡,“稍安勿躁。”
    锁烟还欲再问,却听玉初淡声道:“待会儿她来了,你就过去跟着端茶倒水,懂了?”
    锁烟一愣,随即点头。
    “是。”
    正在与广尧攀谈的天熙帝,此时也忍不住询问起那个神秘空位到底落座何人。
    广尧高深莫测的一笑,“陛下稍后就知晓了。”
    恰在此时,听得一声高喊。
    “帝尊到——”
    所有人顿时起立,包括天熙帝,低头躬身,恭敬相迎。
    墨玄从大殿门口走进来。
    顶上巨大吊灯放着九颗夜明珠,四壁也镶嵌了各种玛瑙翠玉,整个大殿金碧辉煌,气势逼人。
    帝尊的威严,无人敢于轻视。
    哪怕他已是百岁老人,眉目依稀还能看见昔日的风华,宽大衣袂,飘飘如仙。
    不少人忍不住侧目,却惊讶的发现他身边跟着一个少女。
    天熙的人自然都认识这个人。
    苏浅璎!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神色微变。
    墨玄身姿飘逸,刚才还远远的距离,眨眼间却已来到近前。这是百步千影,绝顶轻功。
    苏浅璎跟在他身边,身形竟半分都不曾落下,可见内功之深厚。
    墨玄落座。
    然后所有人就看见,苏浅璎,坐在了他下首的那个位置,与广尧平起平坐。
    顿时满殿哗然。
    天熙帝已意识到某种可能,脸色一寸寸的沉了下去。
    他作为太子的时候是见过墨玄的,此时再见,依稀还是那般模样,墨衣长袍,风骨凌然。
    只是苏浅璎—
    墨玄已经自若的发话,“坐!”
    所有人如梦初醒,这才坐了下来。
    墨玄的位置是最高的,有三步阶梯,第一步,就是广尧和苏浅璎,其下是燕绥。第三步是最宽敞的,因为那是给四国皇族留的位置。
    所以等所有人落座以后,就发现,自己需要仰视某个人。
    前段时间盛京的风云人物,苏浅璎!
    她和帝尊到底什么关系?
    这是此时殿中上千人心中的问号。
    墨玄仿佛没看见所有人的表情,淡声说道:“老夫避世多年,此次来天熙,乃是为两件事。”
    众人屏息。
    天熙帝作为东道主,率先发问。
    “帝尊请吩咐。”
    墨玄目光淡得如同烟云,红尘所有悲欢离苦荣耀富贵,都如同过眼云烟。
    “第一,就是我这小徒儿…苏浅璎。”
    这句话一落下,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天熙这边的大臣,简直要惊掉下巴。
    帝尊刚才说了什么?
    小徒儿?
    那个辅一入京就因退婚沦为笑柄的苏浅璎,是帝尊的徒弟?
    所有人看着苏浅璎。
    她今日自然也没戴面纱,容颜美得难以形容,姿态优雅高贵,神情带几分懒散。与广尧平起平坐,却没有丝毫的怯场。明明两人年龄相差甚远,却甚是和谐。
    什么才是真正的打脸。
    天熙的满朝文武,这一刻算是真正领略到了。
    尤其那些曾鄙夷轻视苏浅璎的人,此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天熙帝只庆幸自己那个妹妹和侄女儿死得早,庆幸母后以及许贵妃没在现场,否则才真的是够丢脸。
    最震惊的莫过于赵志远和慕子奕。
    一个是不认苏浅璎甚至屡次对她动杀心的亲爹。
    一个是一开始就退婚屡次羞辱恨不得对她除之而后快的前未婚夫。
    当初被他们瞧不上眼丢弃的人,转眼成了帝尊的宝贝徒弟。而且看帝尊这模样,今天八成是要为自己的徒弟讨公道来了。
    据说,帝尊云端高阳乃方外之人,却极其的…护短!
    皇后盯着苏浅璎,脑海里却回想起一句话。
    “师父常常说,我既是她的徒儿,于这世间大多数人而言皆是长辈。既然是长辈,就该有长辈的风度和气量,凡事莫要太过计较,有失身份…”
    那是苏浅璎第一次进宫曾说过的话。
    当日她未曾细想,今日方才明白。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日宫宴之上,燕绥都给苏浅璎让座,还口口声声的叫姥姥。
    以帝尊和天熙的渊源,他的徒弟,辈分可不是比天熙皇族的人都高好几辈么?别说慕子奕,就是皇上,叫苏浅璎一声姥姥都嫌不够。
    慕子奕完了!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然而震撼归震撼,天熙帝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苏姑娘,是帝尊的高徒?”
    墨玄微微点头。
    “她母亲临终前将她交给老夫,这孩子自小身体弱,一直在山上长大。老夫知晓她与天熙皇族有一段婚约,奈何她身世颇有些尴尬,所以老夫不许她私自来天熙。前段时间,她偷偷下山…”
    说到这里,他又看一眼苏浅璎。
    苏浅璎立即低下头去,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墨玄收回目光,继续道:“夭夭虽顽劣,却本性良善。可老夫听闻,这两个月,她在天熙…受了不少委屈。还曾被退婚?这孩子向来宽以待人严以待己,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肯告诉老夫。既事关天熙皇族,陛下可否与老夫说得明白一些?也省得老夫处事不公,为人诟病。”
    所有人都低头不语。
    墨玄的话说得很是委婉,用意却十分明显。
    秋后算账,兴师问罪来了。
    尤其那一句,身世尴尬。
    这句话可是十分具备暗示性啊。
    赵家的事,京城的权贵多少都清楚,尤其这段时间还蹦出一个将京城搅得翻天覆地的苏浅璎,大家想不知道都难。
    仔细一想,苏浅璎的身世还真是尴尬。
    自己母亲是原配,可是死了没多久公主后娘就进门。
    再加上慕宜清那个性子,要是小时候就被送回来,估计早就被慕宜清给弄死了,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当然也有人会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既是帝尊的徒弟,自然也没人敢对苏浅璎怎么样,为何早些年不送她下山认祖归宗呢?
    尤其是慕子奕,他此刻心中可谓翻江倒海。
    若是老早知道苏浅璎还有这重身份,他何至于退婚?帝尊的徒弟,单凭这一点,就足够父皇立他为太子。
    可为何,帝尊不许她下山?
    对于这个问题,墨玄自然是不会回答的,他现在正等着天熙帝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天熙帝眼神跳了跳,知道无法回避,只好无奈道:“朕教导无方,才致使犬子做下如此糊涂事,还望帝尊海涵。”
    “哦?”
    墨玄仍旧波澜不惊,语气也不见喜怒,继续问道:“如此说来,老夫听到的那些传言当真?我这徒儿,的确受尽委屈?”
    天熙帝脸色有些尴尬。
    墨玄又似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因我这徒儿容色太过出众,早些年她又不谙世事,老夫唯恐这张皮相会给她带来祸患,故而让她易容或者遮掩。可自她来到天熙之后,这竟也成为被人诟病辱骂的污点甚至也成为被退婚的托辞。陛下可否知晓此事?”
    苏浅璎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走到墨玄身侧。
    “师父,您说了那么多话口干了吧?先喝杯茶润润嗓子,顺便消消气。”
    墨玄嗯了声,轻抿一口。然后将茶杯搁在旁边的茶几上,道:“你坐下。”
    “是。”
    苏浅璎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师父来了,其他事就不用她操心了。
    天熙帝面色十分尴尬,“世人不知真相,以讹传讹,这都是误会…”
    “也就是说,确有其事了?”
    墨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天熙帝被堵得一噎。
    墨玄看似不动声色,语气也波澜不惊,却转眼间已从天熙帝言语中抓到了让苏浅璎受委屈的证据。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苏浅璎在心中感叹。
    师父威武!
    “那么,被押入狱,兵戈相迫,威胁,以及御林军围困…这些,也都是事实?”
    墨玄语气有些散漫,却听得让人如坐针毡。
    天熙帝哑口无言。
    慕子奕忽然站了起来,道:“那是因为她迫害自己的亲妹妹在先。”
    天熙帝勃然变色,怒道:“闭嘴!”
    墨玄却并未动气。
    “哦?”
    他极具压力的目光落在慕子奕身上,曼声道:“夭夭,他便是你那未婚夫?”
    苏浅璎纠正道:“是前未婚夫。”
    墨玄哦了声,漫不经心道:“此事老夫也略有耳闻。赵氏之女,德行不轨,败坏门风。当日父母尊亲皆不在,夭夭身为长姐,清理门户理所应当…”
    他目光淡淡掠过慕子奕,不曾留下分毫痕迹,语气却突然加重。
    “干卿底事?”
    指桑骂槐,意有所指。
    天熙帝忽然沉默下来。
    苏浅璎可不止单单只是长姐的身份,她是帝尊的徒弟,光凭辈分就可以压死一群人。当日赵语心做下那等丑事,就算赵志远和慕宜清当时在场,苏浅璎想要处置一个败坏家风的妹妹,的确是理所当然。
    慕子奕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爆出当日之事,丢脸的只会是他自己。
    墨玄没有适可而止,继续道:“所以,你们将她的大义灭亲当成了杀人罪犯,对她紧追不舍意图斩草除根。”
    苏浅璎在心里再一次感叹。
    还是师父厉害啊。
    一句‘清理门户,干卿底事?’就完全洗刷了她杀人的罪名,甚至还给她戴了大义灭亲的高帽子。
    天熙帝不说话。
    到得此时此刻,天熙皇族已彻底颜面扫地。
    慕子奕却是不服气,“她既是帝尊高徒,为何一直三缄其口吞吞吐吐?若她肯早日吐露实情,也不至于…”
    愚蠢!
    天熙帝简直想抽他两耳光。
    苏浅璎同情的看着他。
    “哦?”
    墨玄的这一声‘哦’,颇有些意味深长,甚至已有薄怒。
    “这么说,若她不是老夫的徒儿,便由得你轻贱鄙薄?”
    慕子奕一堵,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上当。
    墨玄素来温和包容的目光,此刻带上了几分冷意。
    “你的先祖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驰骋沙场,保家卫国,曾与将士同寝同食,爱民如子。”
    他说到此微微一顿,语气带几分散漫。
    “老夫久不问世事,竟不知,现在的小辈,都如此桀骜猖狂,目中无人么?”
    天熙帝道:“犬子莽撞,还望帝尊不要见怪。”他对慕子奕低斥道:“还不跪下!”
    慕子奕猝然抬头,“父皇…”
    天熙帝面如霜雪,“跪下!”
    慕子奕双手紧握成拳。
    这一跪,可是当着天下人的面,将成为他这一辈子的污点。
    他突然抬头,死死盯着苏浅璎。
    “你故意的。”
    苏浅璎原本是存了看好戏的心情,此时闻言,微微挑眉,然后笑了。
    “故意什么?故意被你轻贱辱骂,故意被你们逼得四处躲藏不敢见人?那你说说,我这般的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
    慕子奕脸色阴郁,不说话。
    苏浅璎站起来,走到燕绥身边,将他手中的玉萧顺手拿过来。
    “借用一下。”
    燕绥耸耸肩,给了她一个请便的眼神。
    苏浅璎回头对墨玄欠了欠身,“师父,您说累了,换我说两句吧。”
    墨玄嗯了声。
    苏浅璎又转过头来看向慕子奕,她用玉萧拍着手心,淡声说道:“当日朝阳宫中,两国使者之前,我曾说过,我这次回来有两件事。第一,就是解除婚约。盖因我自小不幸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不愿拖累旁人。”
    众人又是一怔。
    玉初眉心微蹙。
    宁晔眼神一动。
    墨玄、广尧,燕绥,这几个知情人都沉默不语。
    “刚才你说我为何不声明家师何人是吧?”苏浅璎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师父早已不问世事多年,我便是说出实情,大约也无人相信,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是欺世盗名之辈。再则——”
    她目光陡然冷了下来,睥睨道:“若非如此,我怎能看清你的为人?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本来你若是良人,我遵循母命嫁你也无妨。但事实证明你不是,难道还要我继续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空旷的大殿回荡着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如雷贯耳。
    苏浅璎漫步走着,一管玉萧继续敲打着手心,似音符一般,混合着她的语气,一声声落入所有人耳中。
    “退婚书、化功散、刑部大牢、御林军围困,皇榜通缉…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省得你们说我以大欺小,为老不尊。”
    噗—
    燕绥一口茶喷了出来。
    苏浅璎一挥袖,茶水在空中凝结成冰渣,然后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融化成空气。
    这一手再次让所有人目露惊色。
    苏浅璎甩了甩衣袖,端着长辈的姿态,十分嫌弃道:“几十岁的人了,还这般的沉不住气,忒没风度。”
    广尧垂眸,眼中笑意莹然。
    燕绥嘴角抽了抽。
    “其实我是想说…”他慢吞吞的说道:“在此之前,你可没少被以大欺小。”
    “是啊。”
    苏浅璎拿着玉萧仔细琢磨,好似对上面的花纹十分感兴趣。
    “我既深受其害,自也不愿重蹈覆辙,这叫素质,这叫修养,懂不?”
    言下之意就是,那些曾羞辱嘲笑她的人,都没素质,没修养。
    ‘没素质,没修养’的人全都低头不语,满脸羞愧。
    燕绥很配合的点头,“您继续。”
    苏浅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道:“我师门与天熙渊源颇深,所以我对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宽恕。但你不知好歹,一再挑衅。既如此,我又何必费力不讨好?”
    “慕子奕,记得我曾三次对你说过。终有一日,你得为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向我道歉。”
    “今日,便是兑现之时。”
    话音未落,她眼神咋然冰冷如雪,手中玉萧抛出去,打在慕子奕膝盖之上。
    慕子奕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声并不大,然而在大殿内回声悠扬,像是闷雷一样,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慕子奕脸色一变就要起来。
    苏浅璎却伸手一抓,他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滑,膝盖从地上摩擦过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直到阶前才停了下来。
    膝盖已经被磨破了皮。
    慕子奕面部因疼痛而扭曲,单手支撑地面,双目通红的看着苏浅璎。
    “你——”
    苏浅璎却看向天熙帝,“陛下,当日您曾应允他向我道歉,可他桀骜不驯,到现在还对我颇有微词。今日我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致歉,您觉得,可有什么不妥?”
    天熙帝神情冷漠,“苏姑娘既是帝尊高徒,自然是长辈,他此前多番冒犯,姑娘未曾取他性命已是法外开恩。下跪致歉,当在情理之中。”
    他说罢又看向慕子奕,道:“敬茶,道歉!”
    慕子奕如何甘心受此大辱?
    “父皇,她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闭嘴!”
    帝尊都发话了,慕子奕再不识好歹,就不仅仅只是下跪就能解决的。苏浅璎已对他法外开恩,别说跪,哪怕是让他磕破头他也得照做。
    “来人。”
    他道:“奉茶!”
    玉初低眉,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依斐立即用胳膊肘碰了碰锁烟,“王爷让你去伺候苏姑娘喝茶。”
    锁烟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哦了一声,立即跑了过去,乖乖的站在苏浅璎身后。
    接收到墨玄看过来的目光,苏浅璎含笑解释,“师父,她就是一直照顾我饮食起居的锁烟,徒儿之前与您说过的。”
    墨玄哦了声,道:“小丫头忠心可嘉。”
    锁烟其实还有点懵,听得此话,更是受宠若惊,结结巴巴道:“能伺候苏姑娘,是,是我…不,是晚辈的荣幸,荣幸…呵呵…”
    燕绥在旁轻笑一声。
    “小姑娘平时可是伶俐得很,却被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真是可怜。”
    苏浅璎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就知道欺负人家小姑娘,你好意思么你?”
    燕绥嘴角又抽了抽。
    这丫头也只有在他面前嚣张,专挑软柿子捏。
    这时,侍女已经端来茶水。
    慕子奕感受到四处都是鄙夷嘲笑的目光,只觉得满心愤怒羞耻,然而事到如今,他已是骑虎难下。
    握紧的双拳松开,慢慢接过茶杯。
    “本…”他刚说了一个字便接收到天熙帝冷然的目光,顿了顿,不得不改口道:“晚辈从前有眼不识泰山,对苏姑娘多有冒犯,特此奉茶…致歉!”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锁烟这会儿明白王爷交给自己的任务了,她上前一步,道:“我家姑娘只喝花茶。”
    慕子奕额头青筋毕露。
    这是刁难!
    所有人都明白,然而慕子奕必须受着。
    于是又换了一杯花茶。
    慕子奕再次双手奉上。
    锁烟又说了一句,“我家姑娘只喝凉茶。”
    众人无语。
    慕子奕几乎压制不住怒火,“你别欺人太甚!”
    锁烟已从懵逼状态彻底走出来,眼神睥睨而鄙夷。
    “我家姑娘素来饮食精细,平时喝茶都只喝雪水亦或者无根水所泡,且经过三道工序,茶水必须清澈见底,方可入口。还有…”她揭开茶杯一看,道:“这是淞尾花,味苦,入口涩,所以要准备一颗蜜饯。对了,我家姑娘不喜欢吃太甜的食物,所以蜜饯必须用热水泡一泡,凉了才能食用。”
    她冷冷看着慕子奕,“我一次性说清楚,省得你说我故意刁难你。”
    苏浅璎挑食,非常挑。
    不吃蒜,不吃葱,不吃芥菜。太油腻的东西不吃,太甜的不吃,太辣的不吃,不吃鱼头,不吃鸡腿,不吃牛羊,不吃飞禽…喝茶尤其挑剔,但凡有一丁点不如意,哪怕是千金难买的名茶,也绝口不饮。
    这些习惯是上辈子留下的。
    墨玄又素来对她娇宠,这些个毛病,从不更正。
    锁烟当时可是背了好久。
    慕子奕不过被刁难了一次就受不了了,若当初苏浅璎真的嫁给了他,还不得被他嫌弃死?
    天熙帝冷眼旁观,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
    慕子奕到此时终于不得不相信,父皇根本就没有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否则不会放任他如此受辱。
    他心中属意之人,是老七!
    满心怒火怨恨无处发泄,他跪在那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如芒刺在背。
    可以预见,今日过后,他将沦为天下笑柄。
    这就是苏浅璎的报复。
    当初他一纸退婚书让她成为京城笑柄,她更狠,直接让他在天下人面前颜面扫地,永远无法翻身。
    大殿内一片静寂。
    很快,侍女重新泡好了茶。
    这回换了菊花茶,雪水所泡。
    锁烟微微勾唇,退至苏浅璎身后。
    慕子奕第三次奉茶,却忽然察觉自己左手一麻,紧接着疼痛开始蔓延。
    他脸色一变。
    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片段。
    灵佛寺,那个神秘人。
    当初慕子奕不懂得对方为何伤了他的手而不取他性命,这段时间他的左臂也是断断续续,偶尔会有麻痹,却没有什么大碍。
    此时终于明白。
    原来重创他,只为今日的奇耻大辱雪上加霜。
    玉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眼神却是极致的冷漠。
    辱人者,终将被辱。
    这种场合,他是不适合直接为苏浅璎出头,但是,可以换别的方式。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慕子奕一直抬不起左手,许多人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
    墨玄眉梢微动,已明白其中关翘,却没说话。
    苏浅璎原本还以为慕子奕只是心有不甘,不愿奉茶道歉,此时见他面色痛苦满头大汗,似有所悟。
    她看了玉初一眼,眼底飘过一抹淡淡暖意。
    “罢了,看来这杯茶我是喝不上了。今日这一跪,也算让你记住教训了。”
    她从袖中掏出鸾佩,放在奉茶的托盘上,示意锁烟端过去。
    “婚约已解除,鸾佩归还,从此你我再无干系。”
    锁烟端着托盘走过去,眼神仍旧写满轻视。
    “拿去吧。”
    慕子奕低垂眼帘,隐忍着,颤抖着伸出手,将鸾佩握在手心,骨节都在泛白,可见有多愤怒。
    他想站起来,然而跪得太久,膝盖已经麻木。
    墨玄指尖一点。
    一股大力袭来,慕子奕立即站了起来,脚步不稳的退后几步。
    他脸色铁青,口中却不得不到:“谢…帝尊宽恕之恩。”
    墨玄眉眼淡漠。
    “夭夭,你不是还有第二件事要做么?”
    苏浅璎一怔。
    墨玄道:“你那父亲为父不仁,我墨玄的弟子,却不许他人轻辱。他不认你也罢,师父认你这个徒弟就好。”
    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坐在人群中的赵志远看过去。
    赵志远脸色涨红。
    他前几天刚从临安回来,手中掌握柳如生贪污的证据,将那边的吏治整顿得很好。皇帝对他大加赞赏,已给他升职。只待四国会盟之后,就去西北任二品骠骑大将。
    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这个女儿,再次给他当头棒喝。
    苏浅璎默然半晌,看向天熙帝。
    “第二件事很简单,就是我外祖父,曲氏一族,在十六年前被人满门诛杀。因为发生在幽州,按照惯例,得由当地处决,未曾上交刑部。然而当地,乃至垮省三县,都官官相护,以至于现在还是无头悬案。”
    天熙帝自然知晓这件事的原委。
    当初他打算对柳家动手,就是防着苏浅璎旧事重提。本以为打压了柳家,这事儿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没想到她终究不愿退让。
    苏浅璎当然不愿退让。
    一百多条命,仅仅只是让柳家舍去滔天权势?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柳家其他人便罢,但柳如生一家,必须给曲氏全族陪葬。
    天熙帝从她眼神里誓不罢休的决然冷意,微微阖眸。
    “此事朕定会给苏姑娘一个交代,也断不会让曲家一族枉死。”
    他既当着天下人的面做出了承诺,自然就不可能再偏私。否则天下悠悠众口,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他。
    各国的史官,可都把今天发生的大小事全都记录在册了。
    此事再无转圜之地。
    “如此甚好。”
    苏浅璎将玉萧扔回燕绥。
    “还给你。”
    燕绥笑一笑,十分妖媚。
    苏浅璎在心里低骂一声骚包。
    回头对墨玄道:“师父,您继续说您的要事吧。”
    墨玄点头,此时才进入四顾会盟的主题。
    “连个月前,老夫夜观天象,发现百年前对符焰谷下的封印,有所异动。”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天熙帝瞳孔一缩。
    “来天熙之前,老夫便携坐下弟子广尧以及燕谷主去了一趟符焰谷,暂时抑制住了松动的封印,然这并非长久之计。”
    墨玄眼中此时才浮现淡淡忧色。
    “那封印有万灵之魂,当初以四位真龙天子之血方才镇压。如今百年已过,血印失效,需得四国皇族之人前往,再次以血封之。并且,越快越好。”
    燕绥插了一句,“如果再次封印不成功,人间浩劫在所难免。”
    玉初宁晔以及凤之彦等人齐齐起身,“愿听帝尊号令。”
    事关天下安危,各国皇族自然当仁不让。
    墨玄微微颔首,“五月十六,天将呈淡红,毒月之最,要在那一日之前,彻底封印符焰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叹息一声,“老夫年事已高,恐力不从心,所以此行,由我座下两个徒儿前往。”
    苏浅璎一怔。
    “师父,我…我也去?”
    “当然。”
    苏浅璎脸色有些尴尬,似有羞愧之色。
    “那个…您给我的隐凤决,我还没开始练。恐怕,不能胜任…”
    “赶路的时候,慢慢练。”墨玄的语气不容反驳,“广尧,你监督她。”
    广尧起身,恭敬道:“是。”
    苏浅璎露出一个快哭的表情。
    “师父…”
    “叫师父也没用。”
    墨玄这次坚决不允许她再偷懒。
    “过来。”
    苏浅璎只好乖乖的走过去。
    “跪下!”
    苏浅璎怔了怔,还是听话的跪了下来。
    墨玄摊开右手,掌心红光笼罩,现出一枚透明的,中间似用血写着的‘魂’字令牌。
    此牌一出,各国皇族都变了脸色。
    连素来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燕绥,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你该不是要把‘魂令’传给这个小丫头吧?”
    墨玄不答,只说起这‘魂令’的来历。
    “当年符焰谷作乱,我曾以一魂为引,训练出一支魂兵,共有五千人,刀砍不死,剑刺不灭,火烧不毁,水淹不融。非我身死魂灭,方可烟消云散。乃符焰之兵的克星。”
    他看着初闻此时神色震撼的苏浅璎,凝重道:“如今为师将她传于你,望你秉承师训,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不可以他为恶为私,不可插足皇族之事…”
    “师父…”
    苏浅璎终于回过神来,“这‘魂令’徒儿不可接。”
    墨玄问:“为何不可?”
    苏浅璎咬牙,“师门中弟子资质最低,武功最差,万不可当此大任。师父还是将它交给师兄,更为妥当。”
    广尧嘴角抽了抽。
    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推。
    魂令啊,这才是四国皇族最忌惮帝尊的关键。
    战斗力可比四国军队强多了,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不死之身。可以说,拥有魂令,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绝对的发言权。别说一个小小的天熙皇族,就算四国皇帝在此,也得恭恭敬敬对她俯首。
    也正因为如此,此时满殿上千人,都神情震惊,不敢相信墨玄竟对苏浅璎如此宠爱。
    这么重要的东西,不交给自己的大弟子,反而交给才十几岁的小姑娘。
    惊讶的同时他们心中已有了悟。
    墨玄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提携苏浅璎,让他们知晓,苏浅璎是他墨玄看重的弟子,谁都不许欺辱。
    看来天熙这一遭,让这个避世多年的老人,真的动了怒。担心自己的徒儿日后再被其他人看轻,故而才在今天这个日子,不惜将魂令传授。
    “为师将它交给你,你就有这个资格拥有它。”墨玄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你年纪小有如今这般成就已属不易,切不可妄自菲薄。”
    “师父…”
    “你可知为师为何不收皇族子弟为徒?”
    墨玄淡淡一句话,断了苏浅璎继续推辞的心思。
    论资历广尧的确远远在她之上,然而他唯一的徒儿,是皇族。可是这魂令,不能落入任何皇族人之手。
    否则,必是人间炼狱。
    “是。”她深吸一口气,“弟子,谨遵师父之命。”
    “好。”墨玄道:“跟着我起誓。”
    “是。”
    苏浅璎伸出右手,做立誓状。
    “说,我苏浅璎今日在天下人面前立誓。承袭师训,接‘魂令’,率魂兵,驱逐作乱屠戮的符焰族,不可以此为恶,不可将之交于皇族之人,不可以此干涉为利为私。”
    她一字一句,重复,庄重而认真。
    “若为此誓,我的师父,将受万雷之亟,死无葬身之地,且永不超生。”
    “若为此誓,我的师父,将…”她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悚然变色,“师父?”
    墨玄面目冷沉。
    “说!”
    苏浅璎咬了咬牙,只得继续道:“将受万雷之亟,死无葬身之地,且永不超生。”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卸掉了浑身力气。
    墨玄起身,手掌缓缓覆盖上他的眉心,红光闪烁,很快消失无踪。而她的眉心,生成了一颗血红的朱砂痣。
    ------题外话------
    女主肯定不可能这么容易放过渣爹,哦,还有那俩老头儿老太太,都会遭到报应的,下一章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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