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君已款步走到我们跟前,我和玫儿、神瑛忙跪下请安。
    天君挥挥手,示意我们起身,关切地看了我一眼,却是不动声色的,或许碍于玫儿和神瑛在场。神瑛自是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垂首侍立一侧,玫儿见到天君却是欢天喜地的。天君毕竟是她的亲爹,虽然这是个秘密,但当事人心里是了然的。天君看玫儿也充满了欢喜,疼溺道:“小家伙,你这么晚怎么从爱宫跑到王母宫来了?”
    “给神瑛哥哥送样东西。”玫儿说着,脸上飞起鲜红的流霞。
    天君暗了眸子,瞥了神瑛一眼,便道:“太晚了,东西也送了,随朕和你绛珠姐姐回去吧!”
    玫儿点点头,可爱的小脸更红了,小苹果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啃一口。
    天君不再看神瑛,一手拉了玫儿,一手拉了我,径自离了王母宫。身后仙娥仙童跟了一长队,我没敢回头看神瑛,跟着大部队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出了瑶池,天君便嘱咐仙娥仙童护送玫儿回爱宫,等玫儿他们走远了,四下里无人,天君一把横抱起我。我一慌,忙伸手勾了他的脖子,天君幽深的眸子盯着我,含满心疼,声音也分外轻柔,“跪了这么久,膝盖头疼死了吧?你啊,就是个倔脾气的!”
    天君嗔怪一声,便抱住我,大步流星稳稳当当地向潇湘馆走去。一路上,清风徐徐,夜色静美,流星云朵在脚边翩跹飘舞,我忐忑地在天君怀里,任由他抱回潇湘馆去。
    送我到潇湘馆门口,他放下我,眼睛雪亮雪亮的。额上竟沁了一层细密汗珠。我掏出绢帕踮起脚尖小心地替他擦拭,他握了我的手,竟流露一丝羞涩,赧然笑道:“到底是老了。”
    我心里一荡,定睛看向他,论年岁他应有几千岁了,只是容貌身形还停留在青春勃发之时,看起来和杨戬差不多年轻,放到人间也就二三十岁光景,哪里就老了呢?我假意嗔道:“天君这样好没意思,人家又没有强求你抱我回来,你又何必变着法儿讽刺人家身子重呢?”我矫情地扭过身子。
    天君笑着来拉我,情意绵绵道:“这是在和我打情骂俏的节奏吗?”
    我一怔,捏起粉拳轻捶了他胸口一下,他朗声大笑,拿手指轻点了我额头一下,嘴里哼了一句:“花拳绣腿!”
    我也“噗嗤”一笑。
    天君伸手将我揽入怀中,我趴在他怀里听着他均匀有力的心跳声,微仰起头瞥见他嘴角上弯,唇边正漾满笑意,心便也跟着雀跃。
    “绛珠,杨戬娶了颖梨,你真的没事吗?”天君的言语中含着怜惜和心疼。
    我心里一酸,那毕竟是我深深喜欢过的人,怎么可能没事呢?可是我嘴里却道:“有缘无分,不想也罢。”
    “那神瑛呢?”
    我吃惊地抬起头来,讶异地看着天君,不明白他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倒是坦荡荡,目光清澈,“神瑛,你也放下了吗?”
    我的喉头干涩,眼眶有些发紧,呼吸也猛然沉重起来。神瑛始终是我心头一根又粗又长的梗,我对他有爱有义还有浓得化不开散不去几乎令我窒息的愧疚感。怎么可能放下呢?神瑛放不下仇,我也无法放下恩与愧疚。我就那么每日活在羞惭、矛盾与纠结之中。
    天君见我如此大抵已经了然,他握住我冰凉如水的手,皱了眉头,“我发现玫儿那丫头对神瑛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的情愫,玫儿瑰儿姐妹一向听你的话,你找个适当时机好好开解开解她,万一日久天长,她陷入太深,不好自拔就罪过了。我已经很对不起丽丽了,不想玫儿瑰儿姐妹在我手头上却得不到善终。”
    和天君分别,这个夜晚,我在翠竹轩内辗转难眠。往事历历在目,太多的恩怨情仇,无法释怀。心头像压了块巨石,就那么睁着眼睛看黑魆魆的床顶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次日,参加群仙宴的神仙陆陆续续离开天庭,或云游四海,或回到下界。杨戬和颖梨自是回灌江口去,艾莽也告辞回去西天。送艾莽一直到南天门口,天君特许我出那扇金光闪耀的巍峨的天门,站在云端,我和艾莽依依惜别。
    艾莽娴静淡雅,一袭白色素袍随风飘荡。他的面上是看破世事的淡然,声音也如和风细雨,送我六字箴言:“以不变应万变。”
    我含泪点头,目送他衣袂飘飘,驾着轮椅的身姿消失在云踪深处。
    想着灵河旧友竟只剩了艾莽一人,不禁悲从中来。正黯然神伤着,云彩之中有人欢快地唤出我的名字:“绛珠姐姐——”
    我四下张望,寻找来人。
    只见雪白的云彩之间飞出两个人来,一个紫衣俏丽,一个青衫旖旎。竟是紫鹃和初龙。我又惊又喜,奔跑着迎向他们:“紫鹃,初龙——”
    一下将紫鹃搂在怀里,更加思念婆婆纳。
    “绛珠姐姐,想死你了。”紫鹃激动得声音都发了抖
    “紫鹃,姐姐也想你们,”我放开紫鹃,喜出望外地将她左看右看打量了个遍,“告诉姐姐,你们怎么突然来天庭了?”
    我的目光落在紫鹃身后的初龙身上,想起灵河边我与天君忘情拥抱被他撞见,他怒而摔碎泪镜的画面,心里生出许多尴尬与畏怯来。初龙似乎长大了,眉目间比起从前多了许多稳重成熟的气韵,他双手别在身后,站立云端的身姿分外飒爽和英武。
    “初龙,”我有一丝赧然,“见到你真好,艾莽说魔君光临灵河,你和紫鹃就不见了,你知道姐姐我有多担心吗?”我泫然欲泣。
    “你见过艾莽了?”初龙眼里一闪而过一丝诡异的目光,我却并不以为意。
    “是啊,艾莽前脚走你们后脚就到了,他是替佛祖来天庭参加群仙宴的,还带来了魔君可能对天庭不利的消息,他还以为你们失踪和魔君脱不了干系呢!现在你们出现了就太好了。”我欢喜地挽了紫鹃和初龙的手向南天门走去,“我以后再也不让你们离开我了,把你们放到遥远的灵河还是不安全,非得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到了南天门前早有驻守的天兵将长戟一交叉,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天兵道:“湘妃娘娘,没有天君旨意,属下不能让陌生人进南天门。”
    我本想这是规矩,没什么,我进去请了天君旨意再来领初龙和紫鹃进南天门就是,驻守南天门的天将却走了过来,呵斥了那两个天兵道:“混帐东西,也不看看是谁带进去的?湘妃娘娘带进南天门的自然是湘妃娘娘的朋友,能是陌生人吗?”
    这倒是个识相的。我心里颇为受用。
    领了紫鹃和初龙径自回潇湘馆去。先让宝蟾玉儿备下酒饭,陪着初龙紫鹃用过膳食,便携了他二人去找天君。天君不在自己的寝宫,仙童说他被警幻仙子请去了爱宫,我想自己也许久没有见幻儿姐姐了,便携着初龙和紫鹃向爱宫而去。
    爱宫离天君寝宫着实遥远,一路上我和紫鹃边走边说别后情形,倒也亲密,初龙却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我拿余光小心瞥他有些倨傲的面容,心里又欢喜又寥落。欢喜的是能重新见到他,寥落的是因为上次摔镜事件。这少年不知何时对我存了男女间的心思,而我却一直把他当做孩子,在他得了暴食症,婆婆纳百药无效,而我一吻就消了他的病症之时我就该想到的,是我太粗心大意了。而今他对我有了心结,我与他自然不能亲近如初。
    到了爱宫,仙娥来开门,见是我没有通报便在前头引路让我进了门。
    我领着初龙紫鹃遣开了仙娥,熟门熟路向着幻儿常与我相聚的花厅而去。
    走至花厅门口,我们都自觉放慢了脚步,待要推门进去,猛然听门内传出玫儿的啼哭声,以及天君和幻儿的争执声。我们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收回了欲要推门的手。门内幻儿与天君的对话风一样挤出门缝,钻入我们的耳膜。
    “这件事朕说什么都不会答应!”天君气鼓鼓的声音。
    “为什么?杨戬不是都能和龙三公主成亲么?仙人不许成亲的规矩已经被天君你亲自破了。”幻儿大嗓门,据理力争。
    我蹙了眉头,幻儿姐姐不会想让天君收了自己为妻室吧?按她过往的性格有可能。
    “杨戬和颖梨的婚事不一样,这不能混为一谈。”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一个男神仙和一个女神仙成亲吗?分明就是天君你偏心!”幻儿不依不饶。
    天君苦闷道:“朕干嘛要偏心?杨戬再亲也不过只是朕的外甥,玫儿还是朕的亲生女儿呢!”
    晴天霹雳!我尴尬地看看初龙,又看看紫鹃,他二人早已一头黑线。堂堂三界统帅,玉皇天君,不许别的神仙有七情六欲,自己反倒有了私生女,还堂而皇之养在天庭里,这要让三界的神仙们妖魔鬼怪们知道了,该如何想?
    我正着急地想着该如何向紫鹃和初龙解释,门内又爆出了更为劲爆的对话:
    “既然天君都知道玫儿是你的亲生女儿,那为什么不能替她的幸福考虑呢?就算看在死去的丽丽份上,也该为玫儿的幸福筹谋啊!”幻儿洗心革面之后,对玫儿姐妹倒是真心实意。
    天君喟然长叹一声,很是苦闷:“若玫儿喜欢的是别的神仙,朕当然可以应允,赐婚,可是神瑛,不行!”
    天君天威不可犯,玫儿的哭声像一阵被风卷起的浪随着被打开的门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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