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一同回天。”我抢在天君跟前做了回答。丽丽今早将玫儿瑰儿拜托与我,不料竟是临终托孤,从今往后就为这份信任,我也需护她们姐妹周全,肝脑涂地。
    “不行!”幻儿阻止道,“什么身份回天?天君女儿、天界公主的身份回天?还怕没有话柄给魔界中人以借口吗?绛珠妹妹不会没听到魔王讨伐天庭的口号正是天君动了凡心,有妻有女触犯天条之说吧?”
    “那便以仙娥的身份回天,总之明珠不能暗投,天庭公主岂能流落人间?”我据理力争。
    天君道:“就依绛珠所言,让幻儿你同行,总没有意见了吧?”天君说着,微微一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天君何等英明,岂会不明白幻儿心中所想,她不过是不想被天君落下而已。见天君答应自己随行,幻儿不再有异议。
    封了遣香洞,天君领着我们向天庭飞去。一路风大雪大,旅途艰险无比,众人都有法力,独我没有,天君紧紧将我揽在怀中,其他人躲在其身后,一行艰难向天庭而去。到了南天门,虽是风停雪住,却见天兵天将与一堆妖魔刀光剑影昏天黑地地恶斗。
    天兵天将中有一席红披风猎猎威武,三尖两刃枪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我已认出是杨戬。在他附近保持前攻后守架势的是哮天犬和黑鹰,左膀右臂的功效可见一斑。妖魔们虽然人数众多,但和天兵天将厮打尚不是对手,又有杨戬一夫当关,很快便败下阵来。杨戬率领天兵天将欲追赶,天君大声道:“杨戬,穷寇莫追!”
    杨戬回头,见天君巍然立于南天门外,我、幻儿、玫儿、瑰儿分立两侧,甚是风尘仆仆,他忙跪身拱手请安,天兵天将一见天君出现,皆都喜出望外,跪身请安。
    天君自然而然便昂首挺胸,伸手道:“众仙家平身。”
    我侧头看高耸入云、琉璃晶透的南天门,心里好生吃惊:天下竟有这样神奇雄伟的地方。我就是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太神奇了,我迫切渴望能寻回记忆。这时,南天门内急匆匆走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仙风道骨,却是尖嘴猴腮,他拂尘一甩,嘴里嚷嚷着:“真君大人,不好了,天君不见了!”
    天君在下界游历三年,天庭竟这会儿才是过了三日。那白胡子老头气喘吁吁步履凌乱奔出南天门,却见一众天兵天将齐刷刷跪倒一地,天君赫然立在跟前,白胡子老头整个人呆住,眼珠子在眼眶内都要掉出来,嘴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发出沙哑粗嘎的声音。
    “见了朕,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朕有那么可怕吗?”天君戏谑说着,哈哈大笑。
    那白胡子老头这才跪身请安,道:“太白金星参见天君!”
    “朕好端端在这里,太白,你怎么说朕不见了呢?”天君跟没事人一样大步流星走进南天门去。幻儿和玫儿瑰儿紧随其后。
    我走到杨戬跟前,上下打量他,笑意盎然道:“杨戬,你这身红披风可真好看!”
    杨戬一愣,没料到这种场面我会说出如此俏皮的话,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我上前捶了他一下,嗔怪道:“怎么了?几日不见,你变迟钝啦?我说过会把天君送回来的,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杨戬如坠雾里云间,还未回神,黑鹰在一旁道:“姐姐,你不记得杨大哥身上这件红披风了?据说这是你从前亲手为杨大哥缝制的,从前在真君府,杨大哥可是把这件红披风供起来,一次都舍不得拿出来穿呢!”
    我对从前事情俱无印象,也无从考究黑鹰言语真假,只想着黑鹰必是不会哄我的,便仔细看杨戬身上那件红披风,那针脚不是一般细密,没想到从前我竟还如此心灵手巧,顿时对从前的自己又多了一层好感。目光不经意瞥见杨戬身后的哮天犬,好心情顿时去了大半,阴霾又骤然爬满胸臆。
    玫儿已从南天门内身轻如燕飘了出来,小姑娘初到天庭正兴奋得不得了,暂时忘记了失娘的痛楚。她道:“姐姐,爹……天君让我来催你快点进去。”小姑娘差点口误,幸而机灵改口得快,不由人惊出一身虚汗。
    我对杨戬道:“我先去了,你得空找我说说颖梨的去向。”说着,我向杨戬欠了欠身子,自是随玫儿步入南天门。
    此门一入深似海。对于此时此刻记忆全部删除的我来说是没有如此戚戚焉的沉重想法的。我只是略为欢快地跟着玫儿步入那金碧辉煌琉璃晶透的大门:天庭,我回来了。
    天君将我和幻儿、玫儿瑰儿姐妹安置到潇湘馆中,自己先去了凌霄殿。看着他匆匆嘱咐了潇湘馆的仙娥宫女们,便匆匆离去,我心里很是惆怅,他说是为了我的事情才回的天庭,可是身为天君,哪有不把自己的责任先捋清楚的?这原也是我希冀的,我便心生安慰。我失了忆,对潇湘馆所有人事全都没有印象,于是得从头认识起。
    在遣香洞时风雪大作,我和幻儿几人都穿了厚重的貂裘大氅,天庭温暖如春,潇湘馆内更是和煦醉人,几个仙娥拿了轻薄的春衫与我们四人换上。我梳洗完毕,换上鲜艳春装,顿时心情清爽。见玫儿瑰儿姐妹穿着睡衣,并不愿换上那艳丽颜色的衣裳,心知她们因为新近丧母,碍于孝悌,没有心情梳妆打扮,便让仙娥拿了两套素白服饰给她们换上。两个小姑娘这才委委屈屈换上,乌黑如漆的云鬓上无半点缀饰,我心下不忍,又命仙娥去天庭后花园摘了两枝白玫瑰给她们簪在鬓发上。看着两个小姑娘苍白的小脸期期艾艾,没有笑容,我心里便有柔软的母性涌动。
    我将二人轻轻揽在怀中,嘱咐道:“不必怕的,虽然你们失去了娘,但这天庭之中有你们的爹,有我,再没有谁能够拿红蜘蛛毒杀你们了。”
    “姐姐……”两个小姑娘紧紧地抱住我,我感觉自己像母亲般强大。
    潇湘馆是我从前的宫殿,我是一宫之主,幻儿不过是寄人篱下,暂居于此。她倒也识相,自己挑了个屋宇住进去便足不出户了。
    我领着玫儿瑰儿姐妹到园子里与潇湘馆的仙娥们互相认识。
    “我此番与天君游历下界,体察民生,遇见两个心怀仁善的仙子,天君特将她们带回天庭,自此真正位列仙班。玫儿瑰儿姐妹此后居住在潇湘馆内,大家同为潇湘馆仙娥,务必和睦相处,相亲相爱,不得倾轧算计。”
    “是。”仙娥们颔首垂目,无不恭谨。
    我举目望下去,但见一园子仙娥敛容收色,唯有两个稍大的看起来像主事的仙娥不安地拿余光瞟我,眼神之间颇有关怀之意。我遣散了其他仙娥,独留下那两个仙娥。玫儿瑰儿姐妹也有了倦色,我也让她们去歇息。当园子里没有旁人,那两个仙娥忙围上来,跪在我跟前,仰首忧虑地看着我。
    “湘妃娘娘,你头上的绛珠怎么不见了?”左手边样貌稍俊俏的白衣仙娥问道。
    “你是……”我已然叫不出这两个仙娥的名字。
    两个仙娥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白衣仙娥道:“娘娘,我是玉儿啊,你怎么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还有,我是宝蟾!”右手边圆脸形容稍逊的仙娥忙不迭接口。
    我想起那夜在灌江岸边,哮天犬曾跟我说过我在天庭之中与嫦娥交好,嫦娥被贬黜剔除仙籍,广寒宫中两个祥瑞玉兔与宝蟾便由我收留在潇湘馆内,想来定是眼前二人无疑。我灵机一动,笑道:“怎么会忘呢?你们是嫦娥仙子旧部,冲我与嫦娥仙子姐妹情深,也不能忘了玉儿和宝蟾啊,更何况还有我们主仆之义,我走到哪儿都把你俩悬在心里的。”
    玉儿和宝蟾这才暗舒了一口气。二人又紧紧盯住我的头顶,眼睛一眨也不眨,一脸好奇。
    “娘娘,您头顶的绛色宝珠呢?”宝蟾问。
    “那可是您的命根子啊!怎么就不见了呢?”玉儿一脸惊惶。
    我心里暗忖,绛珠还未接续,我记忆全失,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便道:“从前这颗珠子顶在头上太过招摇了,我此番在下界遇到一个神人,拥有独门绝技,将我的宝珠变成隐形的了,虽然咱们现在看不见这颗珠子,但它还在老地方,不多不少……”
    宝蟾玉儿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也暗暗吁了一口气。
    与宝蟾玉儿的谈话勾起了我想去广寒宫拜会一下的欲望,我还想去看看婆婆纳,虽然我失忆了,但婆婆纳应是和紫鹃一样的好朋友,灵河与紫鹃的会晤心生温暖,婆婆纳应也会带给我同样的感觉,奈何天君有令在先,不得踏出潇湘馆半步,无论谁传唤,都不得前去,他有事找我也会亲到潇湘馆来。天庭不比下界,我又失忆,自然来不得半点嬉戏。
    百无聊赖地回到翠竹轩,睡个午觉,便是红日西沉的傍晚时分。
    我正对着翠竹轩的楹窗镂花出神,杨戬便来了,红披风如泼似溅,明烈如火,那肆无忌惮的红色仿佛在视线中一触就能燃烧起来。我奇怪从前的自己出于什么心思才要给昂藏七尺的杨戬扯这么一身红披风,真真招摇至极。杨戬见我眉目含笑,颇有兴味地盯着他看,不禁心里起毛,赧然道:“你回到天庭倒比从前自在多了,失忆对你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前的我不喜欢天庭么?”我问。
    “如坐针毡。”杨戬坐在翠竹轩客厅的小椅子上很是局促。我不禁想起他在真君府内四仰八叉高坐真君椅的架势,便再一次好笑道:“就和你此刻一样?”
    杨戬一凛,随即不是很心爽地调转着视线,四下环顾屋宇,不回答我撩拨的话语。我知道他心里对我逃婚的事还存芥蒂,而我却不愿意再去道歉。事已至此,有缘无分,何必多言?
    我盯着杨戬的红披风,终于找到了话题:“在真君府时,你为什么不穿这件红披风?我失忆了,或许这件红披风能帮助我想起些过往之事。”我言语中含了些许怪责之意。
    “我不愿意。”杨戬竟直白如此。
    我眉心挑了挑,不解地看着他。他道:“你若找回记忆,就更加不可能与我结成夫妻了。我遍访名医,都只为治好你的身体,从未想过要帮你恢复记忆,因为你的记忆中属于我的故事实在少之又少。”
    杨戬一番话令我好生震惊,原来就算爱情,亦离不开算计与苦心经营。
    “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到,即便你失忆,即便你忘记前尘往事,你与我依旧有缘无分做不成夫妻……”杨戬说着,落寞地低眉垂目,很是凄恻。
    这样的杨戬是令人同情的,我蓦然心生了不忍,放柔了声音道:“现在我只想寻回记忆,其他的都不愿多想,也不能多想。魔界谋逆,魔王对天君之位虎视眈眈,各处妖魔都蠢蠢欲动,我们都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否则会陷天君于不义,也会令我们自己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我知道。”杨戬像个听话的孩子,温顺地应承。
    室内的气氛陡然寂静下来,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我觉得有些不适,便找了话题道:“颖梨呢?她原与你一起,怎么突然不见人影?”
    “被我赶回东海去了。”提到颖梨,杨戬很是不耐,一脸烦闷。
    我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话不是不投机,而是无需再用多余言语表明我与他之间的情谊。我们之间总是亲昵过旁人的。
    “天庭不比真君府,你万事小心,还有在真君府时哮天犬多有开罪你的地方请你原谅他,他不是故意的。”
    蓄意谋害还有不小心之说?我心里老大不高兴,盯着杨戬且听他解释个子丑寅卯来。只听他道:“回到天庭,遇到婆婆纳,我才知道婆婆纳曾受西王母指令给哮天犬喂食了一颗蔽善扬恶丹,没想到外婆还来这招,她仿佛料准了你会去真君府拜访我似的。”
    原来如此,我心里疑团解开,新的疑团又油然而生,那西王母与我有仇么?
    入夜,天君来潇湘馆探我,一同来的还有个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女孩。身着天庭仙医的统一服饰,头戴医官帽子,娇弱又笔挺。我一下就猜出她是婆婆纳。因为记忆全失,今夜见到婆婆纳宛若初见。我身边的女孩子像玫儿瑰儿紫鹃颖梨都是美丽的,但婆婆纳的美丽又与她们不同,仿佛人间书生形容有才学的女子“腹有诗书气自华”,婆婆纳盈盈立于我跟前时就觉气质逼人,我从未见过这样黑而生动、汪汪如水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她有满腹精湛医术,致使她整个人沉稳踏实。
    婆婆纳一见我便泪眼汪汪,抱住我虽是无声却哭得可劲。她大抵已经知道我在下界三年的遭遇。天君在一旁宽容地看着相拥而泣的我们,并不阻止。我虽然对婆婆纳没有丝毫印象,但冲她这一搂,就知道我与她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我在她的怀抱中体味到过往的温暖。
    我们久久不愿放开对方,天君终于道:“婆婆纳,我是将你从王母娘娘那里偷偷接出来的,你可不能磨蹭太久,事不宜迟,抓紧时间吧!”
    婆婆纳这才放开我,仰着梨花带雨的面孔羞赧傻笑,“不好意思,我是见到姐姐高兴傻了。”这句话令我俨然看到她在天庭知道我失踪之后是如何替我牵肠挂肚的。婆婆纳让我坐到椅子上,动作麻利地替我看视伤口,她在我头发根里翻了半天,又让天君拿那颗绛色宝珠给她比划了半天,神色一直凝重专注。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婆婆纳,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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