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上天君颁布了圣旨:英烈昭惠显圣仁佑王杨戬触犯天条贬往灌江口。杨戬留给天君舅舅的只有一句话:从今以后,路归路,桥归桥,听调不听宣。
    我站在南天门边等候了许久,终于见一袭红披风从云踪深处飘了过来。那一袭红犹如一束火焰烧灼着我的心。杨戬背着三尖两刃枪,腰挎新月样的弹弓,虽样貌秀气却打扮得清奇威武,见到我,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四目相对,曾经沧海。
    “没想到你还肯来送我。”杨戬的神色十分落寞,我也充满了爱别离苦的愁绪。
    “此去灌江口,不知再相见是何年何月,你多保重!”悲伤像一堵不断膨胀的墙堵在我的胸口,仿佛要将我的整个胸腔撑破,泪水又一瞬间迷湿了我的眼睛。
    杨戬的手举到半空终于还是缩了回去,他声音暗哑,目光哀伤,许久说道:“你也多保重!”
    泪眼相望,再无只言片语可以酬答对方。正相顾无言之时,一声犬吠从云踪深处传来,只见一道雪白光影划过,哮天犬便扑到我们脚边。他“汪汪”叫着,眼里噙泪,嘴里衔着杨戬的披风不住拉扯,依依不舍。
    杨戬俯身抱起哮天犬,眼里明显地闪着泪光。我心里更加凄然。没想到杨戬与哮天犬已经产生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不如带着哮天一起走吧!”我提议。
    哮天犬立时附和地吠着,仿佛对我表示感激,又仿佛在哀求着杨戬带他同行。杨戬抿着唇沉吟了一瞬,点了下头。哮天犬叫得更欢畅了。我上前摸摸哮天犬的白色短毛,道:“替我好好照顾真君大人。”我说这话时大抵是忘了情,抬眼间看见杨戬正柔情似水地凝睇着我,我一颤,立刻掩了依依不舍的情绪,敛容收色,冷声道:“时间不早了,真君大人动身吧!”
    杨戬放下哮天犬,对我抱了抱拳,道:“后会有期!”说着就大踏步往南天门外而去。哮天犬撒开腿紧跟着他。南天门的天兵天将见杨戬走出去,哗啦啦跪了一地。杨戬一一向他们抱拳,最后回头冲我挥挥手,便携着哮天犬降下云端。
    我的泪又一次涌上来,眼前的香烟祥云贝阙珠宫齐齐在我眼里暧昧模糊。
    天君让仙童来潇湘馆传话,请我去他寝宫一趟。我知道他已万事俱备,只等脱身。于是一个人在潇湘馆内流连了一会子,每一间屋宇每一间屋宇地探看一遍,又去竹林内与每一棵竹子话别。原来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要分开就会舍不得。相伴成了习惯,就彼此不愿分开了。
    宝蟾和玉儿见我忧伤都显得着急彷徨。我无法和她们明说内心苦楚,只是将天君平日里赏我的奇珍异宝赏了一些给潇湘馆的仙娥之后,余下的尽数让她二人分了,便起身去天君寝宫寻天君。
    走出潇湘馆,举头望一眼宫门上的“潇湘馆”三字,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别了潇湘馆,自此后,天界再也不会有潇湘妃子这个神仙了。我的到来是一场意外,我的离开亦是一场意外。
    别了婆婆纳,原谅我不辞而别,凭你的聪明才智和精湛的医术,你在天庭一定不会没有立足之地的。
    别了,神瑛,原谅我为了道义害死了你的母亲,断送我们已经萌发的爱情。
    别了,宝蟾、玉儿,原谅我没有像嫦娥仙子那样疼宥你们,主仆一场,我还是会把你们放在心里的。
    别了西王母,以后天界之中再也没有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因为我已决定见过天君之后就了结一切。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更明白天君对于天下苍生、三界十方的意义。你们放心,只要世界上再没有绛珠草,再没有潇湘妃子,一切的一切都将复归平静。红姑娘可以死,绛珠和湘妃亦可以死。
    我带着一抹释然的笑,毅然决然向天君寝宫而去。
    依旧是仙童来引路,我静悄悄进了天君寝宫。香烟袅袅,馨香扑鼻。寝宫内富丽奢华的卧榻上侧躺着天君,他依旧黄袍加身,龙冠束额,即便闭目养神,亦是天威不容侵犯。
    我站在宫殿中央局促地看着卧榻上的天君,正不知所措间,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惊跳起来,扭过身去,又见到一个天君。我一下张大了嘴。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看卧榻上的天君,再看看眼前身着民间普通百姓衣裳的天君,惊奇不已。蓦地,我顿悟,眼前这褪下龙袍洗去铅华的天君才是真的天君,卧榻上那个恐怕只是幻象。
    天君果然指指卧榻上那个家伙,对我神秘一笑道:“假的,三天以后他才会消失,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天君说着兴高采烈地拉了我往寝宫外走去。不知道他又施了什么法术,一路上仙娥仙童、天兵天将与我们擦肩而过,却像看不见我们似的任由我们穿行自如。
    我不知道三日后天庭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不知道三界失去天君将是怎样的混乱局面,不知道天庭在发现天君失踪后会采取怎样的寻找措施,寻得又怎样,寻不得又如何弥补。这一切都不归我思考,我只是跟着天君一路出了天庭。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与他一起腾云驾雾,遨游在蓝天之下。
    我侧头看天君,他笑容明媚清澈,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的。原来不是我一人想要挣破天界那个牢笼,即便是权倾三界的天君亦不留恋那个金丝笼。
    是时候了结自己了。我在掌间暗暗运了法力,只要碎了头顶那颗积蓄我所有生命力的绛珠,我也就灰飞烟灭了,一切孽障戛然而止。
    天君蓦地拉住我的手,将我掌间的法力化于无形,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笑容依旧云淡风轻,目光依旧柔情似水。
    “绛珠,”他说,“你看,咱们到哪里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向下界望去,只见一片黄沙荒漠无边无垠。
    “朕……不对,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三界的天君,就不能再自称朕了,”天君自嘲地笑笑,情绪依然轻松亢奋,“绛珠,我曾经说过咱们离开天庭,第一站我就会带你去找风伯,虽然我不再是天界的天君,但君无戏言的君也可指君子的君嘛!”
    风伯?我的眼前蓦地浮现一个满面风霜的老者形象,心里一动:要死还怕没有机会吗?不如先去探望风伯先。
    随天君降下云头,落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中,顿觉一股暑气迎面扑来。炽烈的骄阳将荒漠的沙子炙烤得滚烫,我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天君侧头笑看了我一眼,手一挥,荒漠变绿洲。顿时,一股清凉的微风迎面袭来。我的心情跟着舒朗起来。
    眼前一道青光乍现,风伯圆滚滚的身子就笨拙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他慌里慌张地向我们跪拜,口里道:“拜见天君和湘妃娘娘,不知天君和湘妃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天君朗声大笑,“起了吧!”
    风伯从地上诚惶诚恐地爬将起来,问我们道:“天君和湘妃娘娘怎么突然到这人间蛮荒之地来了?”
    天君摆摆手,没有提及从天界出逃之事,只是道:“湘妃娘娘挂念风伯,所以带她来探望。”
    风伯听言,竟然现出感动的神色。他又要跪拜作揖,我忙拉住他,“风伯,当日之事原就是我不对,拖累了你,你怎么反倒向我谢恩哪?”
    “湘妃娘娘言重了,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换个任职的地方,蛮荒沙漠虽然苦了点,比起天庭却是无拘无束得多。”
    天君指了指风伯,朗声大笑:“风伯此言,甚得我心。”
    风伯看看四维天君赏赐的碧草绿水喜不自胜,“更何况现在天君赏赐了我这等好草好水,老仙真是感激不尽。没有失去,就不知道拥有的可贵。没有苦过,就不知道珍惜甜。老仙现在很知足啊!”
    风伯的话听在我耳里倍觉心酸,不知道杨戬到了那灌江口是不是也是那等艰苦的条件。
    向风伯告了别,我和天君继续前行。不知道在云端飞了多久,降落在一片溪水旁。潺潺的溪水向东流淌,溪面上艄公荡着竹筏在溪面上缓缓行进。欸乃一声山水绿,叫人心旷神怡。
    “天君……”我刚唤了天君一声,他就蹙起了眉头,道:“这里没有天君,只有昊天。”
    我一愣,看着他热烈的眸子,转念一想,我何不遂了他的心愿?便道:“昊天哥,可是要在此处常住?”
    天君摇头,“游历三界,此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也。”
    我心里不觉发了笑,天君许是困在凌霄殿上久了,想到下界来透透气。他游山玩水排怀遣兴够了也就回心转意回天庭去也未可知。他昔日待我不薄,我不如就陪他一程。
    “昊天哥好雅兴。”我浅浅一笑,深吸一口气,感受一下眼前山清水秀自然的灵慧。
    天君揽了我的肩,指着眼前动人心魄的山水,道:“有绛珠随行,才是人生第一幸事。”
    我已习惯天君情意绵绵的表白,波澜不惊地笑着,不躲闪也不应承。
    “喂,老艄公!”天君向宽阔的溪面喊话,“可愿载我们一程?”
    老艄公停了歌声,吹了响哨,竹篙往水面一打,调转方向向岸边驶来。竹筏靠岸,天君先上了筏子,再回头扶我。竹筏上并排放着两把竹椅,我和天君一入座,老艄公将竹篙往水里一撑,竹筏便缓缓驶离了岸边。筏行碧水间,两岸青山逶迤,老艄公悠扬清越的歌声再次响起,心情便如清丽的阳光一路挥洒着畅快。
    天君从竹椅上起身,走到筏子边沿坐下,他脱了鞋子搁置一旁,将赤脚放入清澈的溪水间,闭上眼睛仰起头,仿佛在尽情享受这美好的清风与阳光。
    我打量着他俊逸的容颜,不自觉感染了他的欢愉,唇边一扯便有来自心底的喜乐流泻出来。天君睁开眼睛招呼我:“绛珠,过来一起啊!”
    要脱鞋赤脚,我一时犹豫。老艄公停了歌声,怂恿我道:“小娘子,难得你家相公心情好,你不要扫了他的雅兴,一起过去戏水吧!”
    我对于人间的百姓将我和天君误会成一对伉俪眷侣已经见怪不怪,心里还在计较着要不要脱鞋赤脚,一道水雾已劈头飞来,原来是天君撩起溪水向我泼洒。
    “快过来,快过来!”天君像个顽皮的孩童不停泼水,淋得我浑身水湿,我只好从竹椅上起身走到他身边,脱鞋赤脚与他并排而坐。当赤脚伸入清凉的溪水,旅途的暑热立即被驱散干净。我们的脚在水里来回甩动,潺潺的水声应和着艄公的歌声,别有一番意趣。
    “大叔,这条溪可有学名?”天君问老艄公。
    “学名没有,但是两岸的百姓都管它叫九鲤溪。”老艄公乐淘淘地答,一脸的皱纹像菊花花瓣嵌入黝黑的皮肤纹理,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光泽。
    九鲤溪,我一颤,蓦地想到了锦儿她们九姐妹。
    我的目光失神地落在溪面上,我试图在溪水中寻到鲤鱼的身影,可是没有,溪水较深,无法一望见底。
    “大叔,为什么叫九鲤溪啊?”我问。
    大叔笑道:“顾名思义,就是溪里有九条鲤鱼呗。”
    “这么长一条溪,就只有九条鲤鱼?”我不解。
    大叔道:“说来也怪,我在这溪上来来往往几十年,别的鱼钓到不少,鲤鱼们还只看见过九条,它们到哪个水域都结伴同行,有的渔夫想捕获它们终是空手而归啊!”
    “哦,这倒新奇,小小鲤鱼又不是飞龙大鲸,竟那么难捕获吗?”天君也感到不解。
    老艄公摇头道:“这九条鲤鱼鬼着呢!它们出现了,在那儿!在那儿!”
    老艄公拿手指着波光粼粼的溪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果真看见九条鲤鱼围城一圈在溪面上晒太阳,赤橙蓝绿青黄紫金红,只一瞬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我的心砰砰直跳,直觉告诉我定是锦儿她们。
    “在哪儿啊?”天君伸着脖子在湖面上搜寻,九鲤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先前在天庭时听闻锦儿九姐妹被贬往下界,原来是被贬黜到这里来了。我环顾四周,青山毓秀,碧水灵慧,倒是个好地方。就是不知道锦儿她们在此生活可安适,被天庭贬黜到下界的神仙往往抑郁不得志,为重返天庭削尖了脑袋,结果却多半竹篮打水。想到此处,我竟萌生了会一会锦儿姐妹的想法,但是我与天君出走天庭,又不方便泄露行踪。正思虑间,竹筏已靠岸,天君给了老艄公许多钱,老艄公笑着与我们挥手道别,同天君道:“相公,你家小娘子真是好姿色,相公好福气啊!”
    天君听闻自是喜形于色,而我只能报以羞涩一笑。
    岸上一片枫树林如火如荼,我不禁神往,叹道:“若在此处有一竹篱茅舍,种田生活,是极好的。”
    天君听闻不动声色,手儿一挥,法力过处就出现了一座茅屋,极尽精致,不是手工能搭建出来的。我欢喜地推开竹门跑进茅屋,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天君见我欢愉,他自是眼角眉梢地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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