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陶侃开口,桓崇和小陶将军对视一眼,二人竟是“噗通”两声,先后跪倒。
    桓崇道,“陶师,王郎君有过,我亦有过。此事是我安排得不妥,我下达了委派王郎君的任务。因此,陶师若要罚他,必先罚我。”
    “桓将军此言差。”小陶将军道,“总理荆州事务的人,是我。王郎君之所以能上战场,也全是由我破例之故。王郎君举止失措,最应记在我的头上,与旁人无涉。”
    下属犯错,两个上级竟然纷纷跳出来主动承揽责任。
    王恬呆了一呆,显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方要再行辩解,却听陶侃语气转肃,“陶夏,子昂乃客将,此战有功而无责。你却不同,此战之前,你欺上调遣部队;此战之中,又是瞒下隐匿讯息。我对你寄予了极高的期望,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险些将我荆州置于险地。”
    “而今,为正军纪、明赏罚,我也只好把你身上目前的职务全部除去。你,心中可服?”
    陶侃素来治下严格,赏罚分明...可,一切职务,全部除去?!
    ...这未免有些过重了罢?!
    正厅内的诸人全部愣住了,其中周光的反应最快,他第一个站了出来,为小陶将军求情,“陶师!何必这般...?!陶师重病未愈,不得劳心伤神...小陶将军之所以会这样做,也是顺应了我们全体将官的心意,是为了陶师的身体、为了我们的荆州啊!”
    小陶将军对着周光摇了摇头。
    他对着主位上的陶侃慢慢跪下身去,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头上的武将头冠卸了下来,端正地放在了身前,深深一拜,道,“陶夏铸下大错。君候所言,夏无有不从。”
    “...阿兄!”
    这下变故,就连桓崇也受不住了,他起身长跪,还待再劝,却听陶侃道,“如此最好,既是赏罚已定,结果如何,我稍后自当向建康方面报备。”
    ... ...
    王恬的思路已经完全跟不上了。
    虽说他和陶亿有着一层婚姻的关系,可王家和陶家在本质上还是相互对立的。
    他这次之所以跟随陶亿来到武昌,也是有试探陶侃底细的意思。
    如今,眼看着陶侃大限将至,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为了一个政敌儿子的“谬误”,而把自己陶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从荆州军中除了名?!
    陶侃...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陶公,我...!”王恬抿了抿唇,说起话来也有些不知所措。
    却听陶侃和蔼道,“王郎君,你非我荆州军中人。若是责罚一事,现下已由陶夏一并担下,无需再提。”
    “可是...”
    陶侃道,“王郎君,我明白你的想法。但,请你记得这一点,入我荆州军者,上至将官,下至走卒,无论何人,都做好了为这里流血牺牲的准备。”
    说到此处,陶侃打量着王恬的神色,停了一下,道,“不过,倘若王郎君真的有心,要把今日之事,以及那些为了荆州而牺牲的士兵们记在心中...那么,郎君何不听听老夫的一个建议?”
    王恬一怔,随即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陶公所言,恬必当铭记心中,不敢或忘。”
    陶侃点点头,他意有所指似地扫了桓崇一眼,沉声道,“晋廷世家,林立繁多,但其中执牛耳者,实不出一掌之数也。”
    王恬的后背僵了一僵,却听陶侃语气悠悠,“我荆州如何,王郎君此次远道而来,自是看在心中,记在心上。我荆州百姓,与建康百姓亦无不同;我荆州之心,与建康之心亦无二致...”
    “只盼,他日郎君继承家业后,荆扬之间莫要再起纷争。”
    直言,逆耳,利落地戳人肺腑。
    王恬已然呆了,他维持着拜伏的姿势,不敢置信地慢慢将头抬了起来,入眼的却是那陶侃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恬淡姿态。
    陶侃向案下几人环视一周,缓声道,“你们都是我晋廷的良将忠臣,一路跋涉,都辛苦了,现都先行回府休息吧。晚间城外大营照例设有庆功宴,但需切记,饮酒享乐,意不在醉,你们还都年轻,莫要贪杯伤了身体。”
    “尤其是阿崇,你有伤在身,这些天就暂且留在府中,好生静养。”
    ... ...
    这一个月以来,无忧每日里多是阅览书籍,偶尔红药来了,再同她聊天解闷。因为一直没有出门,大多数时间里,她连发式都是让侍婢拣最简便的那种,随意扎束便成型了。
    直到今日,无忧从建康一路带来的那面大铜镜,方才有了用武之地。
    眉梢细细地点翠,唇上再淡淡晕开一抹丹朱。
    镜中之人唇角含笑,眉目稍弯,眼睛里亮亮得,更是好似落了一捧天上的星子。
    无忧对镜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灵蛇髻,她再起身转了一圈,只觉得头上的发饰和身上的衣裙齐齐地旋飞展开,就像她胸膛里的一颗心,也早已飞出了这处陶家大宅一般。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就是桓崇要回来了而已,可是她的心中为什么会像装了一只雀子似的,鲜活的,扑腾扑腾的,怎么压也压不住?!
    ... ...
    “县主,你问我这个,我...我其实也不太懂啦...”红药一笑,脸上的颜色灿如云霞,竟真如她名字暗示的那般,成了一株摇曳生姿的红药了。
    可对面坐着的无忧,望来的眼神虽然专注又清亮,同时却也透露出了一股迷茫与困惑。不知怎地,红药在那一刻,竟觉得这位生来便处处得天独厚、尊贵非常的县主,其实也不过同她一样,是个会为生活、为感情所烦恼的普通女郎罢了。
    于是,红药遂大着胆子回忆道,“我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每日只是跟着姊姊们学跳舞。就是偶尔听到有些年长的姊姊谈论露骨的事情,也因为我的年纪太小,听得一知半解。后来,我辗转来到武昌,认识得第一个男人,便是周郎君了。被他要去的那天晚上我便想着,我是贱籍,就算什么也不会,我也要尽全力把眼前的这个男人伺候好了,让他不要将我随意发卖了去...”
    说到这里,红药面上的红色更盛,她咬了咬唇,偷偷觊了无忧一眼,却发现对面的县主亦是脸色微红,一双眼睛里水润水润的。
    见红药犹豫地停了下来,无忧道,“那...后来呢?”
    “后来,那一整夜我都过得稀里糊涂地,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了过去,最后反倒变成他伺候我了。”红药说完,虽羞怯之姿不减,可她性子爽利,竟然“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所以,现在回头再想一想,当初我和周郎君能凑在一起的缘由,也都是糊里糊涂的。”
    无忧笑道,“说白了,就是他...想找个女人成家,你想靠个男人立足。是吗?”
    红药点了点头,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说到这里时显是动了真情,“县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我是真的感激周郎君能给我这么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我知道在这些兵士的眼里,我们这样的女子不过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妾室。可是,周郎君不仅不会强迫我,他后来甚至还给了我一个妻子的名分...”
    “县主,我不知道‘爱’是什么,可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感觉。有的时候我也会想,爱,也许就是一颗生在心里的花种子吧,一旦遇上了那个人,便好像春风化雨、沐浴朝阳似的,会慢慢长大,会开花,会结果哩!”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县主,我的这里,就好像在开着一朵花呢!”
    “是呀,花开了,就差果子没有结了!”无忧瞧她那满脸透出的春意,笑着打趣道。
    “哎呀,县主!”红药难为情地叫了一声,却是反问道,“那县主呢?”
    “桓郎君长得英俊,又是陶公手下的名将,他在武昌的女郎中可有人气啦!我听说,还有人给桓郎君编出了一首歌谣,叫什么‘桓郎一顾,心至乐兮。’县主的心上,是不是也生了一大片的鲜花呀?”
    ... ...
    那日红药无意间的一语,却是突然间把她的思绪点醒了。
    无忧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再往镜中一望,却见里面倒映出的美人面若桃李,色比朝霞,一颦一笑间仿佛含了一汪暖暖的春水。
    ...也许,她也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讨厌桓崇?!
    无忧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时却听到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再有几声男子的低语,无忧一怔,心跳没来由得便快了几分。
    她扭过头去,却听“吱呀”一声响起,房门一开,那人一个大步便直接迈进了屋中来。
    “桓崇,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全是剧情...且没写完...
    以后换个切分方式,我努力一天按照两更的量来写,这样也能写得快一些,好争取开下一本!
    嗯,要加油!(给自己打气)
    第84章
    话音刚落, 无忧就后悔了。
    那句短短的“你回来了”, 一向都是她用来迎接桓崇的万用语。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费心思考, 可又要顾全身为妻子礼数的缘故,所以每每桓崇归了家, 她总要先笑着问上这么一句,以此来表示对他的关切。
    而每当这时,桓崇也会或多或少地“哼”上一声,或是不咸不淡地应上一句“回来了”。
    不过说实话,无忧对他的回答是没什么特别期望的。
    毕竟寒暄便是寒暄,问也好,答也好,总是脱不出那老一套的陈词滥调。另外, 她也从没指望过仅凭着这点虚情假意,就能让橫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龃龉彻底冰释前嫌。
    但是,她以为这回是不一样的...
    从来了武昌后, 境况似乎就在一点一点地好转, 尤其是这回——桓崇不在, 她对自己的内心做了诸多考量。
    就算感情上再不开窍, 无忧也能感觉得到桓崇对自己的喜欢。当然,他喜欢的究竟是她背后的家世,还是她的皮肉脸蛋, 这一点,可就让人搞不清楚了。
    不过...喜欢也好,爱也好, 生活中哪儿能做到事事都分明?!
    其实就像红药说得,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左不过是颗藏在心中、等待发芽的种子吧。
    也许时机不对,也许纯属偶然,但无论如何,她和桓崇也算是磕磕绊绊地走到一处了。
    种子想要开花,需要两个人共同的努力。
    既然桓崇在离开前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的善意。那么,至少这一次,在他为了家国安危、历经生死,最后平安回到武昌后,起码,也换她来展现一回善意。
    ... ...
    可是,天知道!
    等到真正见面时,也不知怎的,素来坦率大方的无忧竟会突然紧张起来。
    而紧张的后果,就是她不自觉地胡言乱语,譬如——这句最先脱口而出的平淡问候。
    咄!无忧简直快被自己气死了!
    桓崇这么个大活人都站到自己眼前了,她还在这儿睁着眼睛傻乎乎地问他回没回来,可不就等于说了句没用的废话吗?!
    也难怪他直接愣在了原地,连里屋都不敢进了。
    想必,他也觉得今天的自己有些古怪吧...
    屋子里的两人,一个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个坐在明亮的桌案前。此刻,他们俩竟是不约而同地住了嘴、收了声,徒留下满室的尴尬沉默。
    周遭的氛围,仿佛刹那间又回到了一月的寒冬。
    虽然窘迫,但无忧仍是鼓起勇气,她从案前站起身来,嘴唇软软地嚅了嚅,刚要想些说辞来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冷场,却听那人突地开口道,“嗯,我回来了。”
    ... ...
    桓崇只用了这么一句话,便把方才屋中的那道无形禁锢给打破了。
    无忧抬头去瞧,却见那人微微侧着脸。他站在阴影里,身上的甲胄也是乌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闪着不明的幽光。
    而且,她一望过去,他便将视线调转开来。
    那模样看起来...仿佛是,有些心虚?!
    无忧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柔声道,“郎君一路辛苦。现下刚过午时,饭菜早已备好,郎君腹饿吗?不若先沐浴更衣,之后再用饭可好?”
    桓崇无声地点了点头,补充道,“甚好。”说着,他又小心地觊了无忧一眼,语气里有些迟疑似的,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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