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落款日期, 正是新年里的头几天, 她将加急信寄出后的没几日。
    如此一来,想来下一封陶家就会把自己想要的佐证资料给寄来, 算算日子应该不出五天。
    陶湘这般想着总算放下了半颗心,就是奇怪大过年的火柴厂竟也加班加点,可能是过年厂子里火柴的销量好吧。
    读信久了,烛火晃得眼花, 陶湘怕伤到眼睛不敢再看,她细细地将信折叠起来与旧信一道安放好,略感幸福地翻身滚进了温暖厚实的棉被窝中……
    且说南方的冬夜比起北方的干冷素来更潮冷些,湿冷的冰意仿佛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没有收到陶湘信件的陶家婶婶手伤稍好些以后为了省钱便出了医院,她惦记被关在学习班里的丈夫夜里头没有棉被挨冻受苦,特地带了铺盖卷和换洗衣服前去探望。
    可没想到那边的人不光不给见面,自个儿竟连门都进不了了。
    “不让见也就算了,连床被子也不让捎,哪有你们这么糟践人的!”
    陶家婶婶站在学习班院门前气急败坏地抹眼泪,身形憔悴佝偻,原本消瘦略显刻薄的面容如今更是完完全全瘦脱了相,皮包骨一般瘦弱不堪。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再吵就连你一道关进去!”那带着红卫徽章和红袖带的年轻红/卫兵皱着眉,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坏分子家庭黑心鬼,挨点冻涨涨记性才叫好!”
    被如此嘲讽对待,陶家婶婶气得七窍出烟,也看出来这是在刻意为难她,声嘶力竭道:“你一个人就能做主了?我倒要问问这是哪家的规矩?”
    学习班又不是监狱,里头关着的也不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不过是被红卫/兵临时搞出来的禁闭室,简直拿着鸡毛当令箭。
    “跟你们这种坏分子不需要讲规矩!”
    原来看门的这人竟是陶兰的同学,同为“铲奸除恶”的红小兵,忍不住替陶兰打抱不平来着,“哼,不拿女儿当人看,你是亲妈吗?我看不像!怕正是流言那样,陶兰是你们偷换来的吧……”
    万万没想到话题一转成这样,陶家婶婶陡然心慌起来:“胡说!这些年家里是短了她吃?还是短了她穿?还是没给她学上?待她还不好……”
    这些话不光是争吵,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陶家婶婶愈渐意识到事情越发脱离控制,万一……
    她心里顿时“咯噔”一揪,那可绝对不行。
    未曾想对方却并不吃她苦情这套,像是知道了什么般轻瞟嗤笑了一声:“现在还有谁不知道?等着吧,有你说实话的时候……”
    碰一鼻子灰的陶家婶婶无功而返,胆战心惊退回到久未打扫的家中思索良久,还是硬着头皮决定去关系寡淡的乡下老家寻求丈夫兄弟们的帮助,现下只能想办法先把丈夫救出来再另做打算,其他的咬死不认。
    然而事情并不会如她意,一切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的陶兰带着其他卫兵队员此刻在一个邻乡的村镇上,正神情振奋地望着面前破旧的诊所。
    自从卖了从陶湘那套来的女士自行车,凭着几百块钱以及分外好用的红兵小队长身份,她用可怜的身世之疑换得众人同情,大家开始自发帮助她一起寻找当年“真相”,个个积极得像是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进度堪称缓慢,但好歹现在有了突破性进展,十几年前陶家妯娌生产时所在的小医疗所被找着了……
    物证有了,人证还会远吗?
    激动的陶兰眼底泛着不正常的红,或者说执念,前世今生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自己真正的身世,让一切回到正轨。
    所以陶湘寄来的那封信她给扣着了,不仅如此,为了感谢对方和陶家这么多年的“招待”,她还决意要回送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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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一切毫无所知的陶湘不知道自己等待着的资料被换成了一封带有恶意的匿名举报信,不过眼下她有了更糟糕难缠的麻烦。
    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竟有人来给她说媒,还不止一个。
    起因自然是陶湘被县里领导亲临旮沓屯特意公开嘉奖表扬的事众所周知,而她身为烈士子女每月可得不菲津贴的事也经由那晚在四合院的婆婆婶婶们长舌宣扬了出去。
    那帮人不光嘴馋,还甚是嘴碎,说得陶湘如同有泼天财富似的,这下就连外头镇屯上的人都知道了旮沓屯陶知青的名气。
    娶了她就像是娶一棵自带荣光的摇钱树,虽然没有娘家,但对于他们北方乡下人来说却更好,不用怕南方城里来的女知青反悔跑路。
    因而有心人就想试试,万一入了陶知青的眼走了运呢。
    毕竟第一批知青上山下乡已经快半年了,其中不乏听说有男女知青入赘婚嫁乡里的例子,要真能讨得陶知青当媳妇,那可是祖坟上冒青烟,难得一遇。
    陶湘初闻时苦笑不得,也感觉新鲜,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搁谁都想咬上一口的那种。
    但无厘头的媒婆上门的多了,她就有些遭不住,甚至连风寒也被吓好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陶知青过了年十九了吧,那搁俺们这片地方来说岁数可不小了。正好俺这手里头有个年轻小伙,隔壁王岗屯的,今年二十六了,家里三辈贫农,那成分是顶好啊,正好与陶知青你相配配……”
    一大早,媒婆说得舌灿莲花,却把陶湘听得是头晕眼花直犯恶心,连罕少尝鲜的荞麦仁早粥都要喝不下去了。
    十九配二十六,祖上三辈贫农,这到底是让她相人,还是扶贫?
    “婶,谢您跑一趟了啊,不过对于南方来说我这岁数还算小呢,真没准备这么早就看对象。”陶湘勉强笑着回拒了面前的媒婆。
    许是陶湘太好说话,那媒人忍不住打蛇上棍道:“既然你唤了俺一声婶,那婶子就得好好为你说道说道,你们知青落户到俺们这片嘎达那也就算俺们自己人了,自然得依着北边的规矩……”
    这都什么话,陶湘不耐烦继续听下去,连忙装作有事推开碗筷,急急忙忙站起来对着陈阿婆说道:“阿婆,我想起个急事得去知青院一趟,找他们有点事……”
    媒婆:“哎,话还没说完,陶知青你怎么就要走啊……”
    “成,那你快去吧。”陈阿婆利索地点头应了,又配合地拉住媒婆寒暄,好让陶湘顺利遁走。
    这些天“游击战”打得多了,两人都打出默契了,也怪说媒的人一个赛一个的难缠,明确的拒绝像是说给聋子听,陶湘惹不起只得躲。
    然而躲的次数一多,就又有人在外头说陶知青性子太过高傲,看不上他们乡下的人,当然大多都是被陶湘拒绝过的人家传得,许多人也只一听而过,该打主意的时候还是打,但总归惹人厌烦。
    陶湘低着头一门心思往知青宿舍走去,半道上见没人便拐了个弯熟练地直往后山走,她知道顾同志就在山上采药等她。
    这些天来一直是这样,男人仿佛是最安静可靠的存在,纵容任何撒娇与诉苦。
    陶湘的兜里也早就预先装满了打发时间的花生瓜子,就算只呆在顾同志身边看他忙活也比呆在四合院听人絮絮叨叨强,能避开一刻半会也好,她实在是怕了那些上门说亲的媒人。
    远远地瞧见树下弯腰做事的男人,陶湘忍不住嫣然一笑,先是轻踮脚步靠近,随后扑倒在顾同志宽阔的肩背上。
    “对不起,来晚了……”陶湘伸出手臂环过顾同志的脖颈,露出的星点手腕肌肤滑腻雪白。
    “你猜猜,今天媒婆给我介绍的人几岁?”她就凑在男人的耳根处问着,带着微微低低跑过来时的喘音,带着几分犹不自觉的迤逦,“猜猜嘛,嗯?”
    “二十六,竟然是二十六岁!我才十九,比我大了整整七岁……”见顾同志不说话,陶湘先行把答案公布了,还觉得有些好笑,在男人的背上笑得花枝乱颤,像是时刻会掉下来一样。
    然而下一秒少女娇嫩软绵的身体便被稳稳一把托抱住,随即一阵天旋地转,陶湘被反抱进男人的怀里。
    “我跟你说过的吧?”顾同志紧了紧抱着陶湘的手臂,声音莫名低沉喑哑起来,“我今年也二十六了……”
    剩下的声音消失在少女的主动贴近的唇瓣里,没什么比这一刻更让人萌动。
    第五十章
    正月二十, 几个被关在县城教育的赵家孩子终于回来了,是老支书去县城取任命状时顺手接回来的,现在该改叫老支书新大队长了。
    大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就是将赵家和陶湘事给利索解决了。
    鉴于赵家男人依旧音讯全无,那几个孩子便没有再回四合院, 而是被老支书分给了屯里几家赵家亲戚轮流管教照顾着,其中就有之前的旧大队长家。
    至于赵家的房子也如当初陶湘建议的那样, 以大队租用的名义包揽了下来, 其中的租金用来偿还赵家的负债和充当孩子们的生活费。
    “来,陶知青点点, 钱都在这里了。”老支书守诺带着钱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脸的春风得意。
    桌上一共五张热腾腾的十元大团结,是生产队会计刚从箱子里拿出来的,钞上还有压箱的划痕,一目了然。
    钱财到手, 陶湘抬头时眉眼都是笑。
    她主动倒了杯水,还奢侈地抓了一小撮陶家婶婶给她下乡准备的上好茶叶进去:“以后咱生产队可都要靠大队长您带领了……”
    尽管从回屯起不是第一次听这话, 老支书依旧十分高兴。
    不过他今天来还有其他的事要交给陶湘:“县里准备组织百来位表现好的知青们回城探亲, 俺们屯分到了三个名额,陶知青看看分给谁好……”
    原来年前人贩子那事传得甚广,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位女知青被糟蹋了,可具体是谁却不清楚,县里头这么操作,就为了在回城过程中掩饰那个女知青的身份, 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而旮沓屯除了三个回城探亲的知青名额,还有重伤恢复大半的黄自如被老支书帮忙做了特殊病退回城,这次一同跟别人坐火车回去,不用算在名额里。
    陶湘闻言微皱了皱眉:“县里怎么不索性让大伙都回去?就几个名额这要怎么分呢?”
    “这不马上春种了,总要留些知青下来帮忙犁地……”老支书喝了口茶回答道。
    犁地是个真真正正的体力活,也最为要紧,被冻藏了一整个冬天的北方大地土质梆硬,将其采垦松软可并不容易,还关乎着之后的播种灌溉,涉及到一整年农耕收获,实在马虎不得。
    况且留下参与劳作是有非常可观的工分可拿的,相反选择回去探亲的自然不会有工分,因为工分涉及到生产队年中年末分粮分钱,重要性对于吃过苦头的知青们来说不言而喻,回去与否端看个人怎么选择。
    “原来是这样,行,那我先跟其他知青商量商量……”为了工分,肯定会有人犹豫,那时名额就好分了,实在不行还能投票或抓阄,陶湘心里有了底。
    她现在俨然成为了旮沓屯落户知青们的头,屯里但凡有什么涉及到知青的事都会先通知她。
    老支书又交代了下关于探亲的其他事宜,随后一口喝完杯中余茶,嚼着茶叶匆匆忙忙起身出门,刚上任他还多得是别的事要处理。
    陶湘也跟着送了送,刚走到西厢门外,便看到隔壁赵家的正屋里几个小孩跟着屯里亲戚们在搬东西,这间屋子即将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是他们的家。
    许是知道自家的落魄与父亲的失踪跟陶湘有扯不开的关系,赵家小孩们个个目光阴沉地盯着她,那眼神瞧得人心口发凉。
    陶湘只站在门口略略看了几眼,就有些待不下去,索性直接出了门去知青院里。
    好在从今日起,赵家人彻彻底底搬离四合院,无法再来打扰她的生活。
    知青院里众知青们都在,自从黄自如能下地以后就从镇上医院回来了,这段时日花了大队不少钱,就算黄自如不提回城的要求,老支书也早就急于把“多灾多难”的她送走。
    于是陶湘开门见山,对着大家说了探亲名额与工分的事。
    先说到能回城探亲,所有人都面上一喜激动起来,但提及工分时,知青们脸上的狂喜又有所收敛。
    “陶湘,那你回不回去?”有人迟疑地问。
    被问到自己,陶湘其实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次探亲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后天县里的知青们集体坐火车出发,下个月十号前就得回来,满打满算能待大半月之久。
    可她有文艺团的事还没定下,跟女团长约定好的时间就在下月初,即使回陶家探望叔婶,也只能呆十天不到就得回来,更别提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仍在路上没有到手……
    想到这里,陶湘摇了摇头:“我应该就不回去了,三个名额你们看看谁要,要是都想要,那就抓阄吧……总之明天要把名单报给我交上去。”
    黄自如不用算上,陶湘又明说了不去,四个人中选三个,屋子里顿时一阵嘈杂的讨论声,估计知青们这一整天都腾不开空去做别的事情了。
    最后决定回去的是两个女知青跟一个男知青,可尽管陶湘决定不回去,但有些事发生得突然,由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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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收到女团长托人带来要求见面的口信后的陶湘坐上牛车,满腹疑论地往县城文艺团赶。
    这些日子她每天老老实实坐老汉的牛车往来于镇上的邮局等待信件,可直到收到女团长的口信,陶湘才知道那封信似乎被直接寄到了文艺团?
    陶湘很清楚肯定断然不会是陶叔陶婶寄的,他们要寄也只会寄去阜新镇旮沓屯,而不是绕过她寄到团里。
    既然不是陶家人又会是谁?原身的社会关系简单,文艺团发生的事又是她来到北地之后……
    一路上陶湘心里想了许多,内心涌现出的不安逐渐弥漫加重,等到进入大剧院二楼女团长苏尚香的办公室,这份不安成了真。
    苏团长一上来倒也客气,态度和煦地寒暄了几句日常,之后才将话头慢慢引到了正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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