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夜间的两起混乱械斗,足有近千人的规模,还大摇大摆闹出了城门,想要掩人耳目,是不现实的,引来了许多朝局有心人的注视。
    这显然是武后巡幸长安,太子李显薨逝之后,神都政治真空的最明显反应。
    留守神都的狄仁杰,并不足以让皇族权贵们心生忌惮,他们开始利用这段混沌期,肆无忌惮地布置杀局,激烈争斗。
    整个械斗过程,在城内追逃许久,洛阳府、金吾卫全程保持了静默,安喜门上守御的武侯卫兵马,也任由械斗双方纵横来去。
    这个动静,令人颇为费解。
    被寻衅滋事的一方,是右玉钤卫和虞山军中的亲权策势力,洛阳府和武侯卫干预起来,是名正言顺的,为何竟不肯出手为他们撑腰?
    后来,有个消息渐渐在夜幕中传开,揭开了这个疑团。
    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宴请了洛阳府司马崔澄和武侯卫将军赵仓,在这关键节点,绊住了两位主事决断之人。
    想必只能绊住一时,两人一旦脱身出来,势必雷霆大作。
    这是无数双眼睛的共识。
    淳于洛也是这般想法。
    但他用宴请的方式,阻拦洛阳府和武侯卫的动作,本就藏了另一段心思。
    他不是个有胆气的人,也没有多少野心,仰仗父荫,成了相王李旦的心腹,坐到大将军位分,已是别无奢求,与裴延休有几分相仿。
    在商议谋划之时,他做了怂包,不去设伏,也没有参与启衅械斗,只肯做些边边角角的事情,当然,若是局势演变,真如冯怀巳安排那样顺遂,他定也不介意猛扯顺风旗,将留在城中没出去的侯思止做掉。
    这顿饭,既是协助冯怀巳等人,拖住洛阳府和武侯卫,也是一场试探。
    他要确认,权策一方是否真的毫无防备。
    然而,崔澄和赵仓的表现,让他的心越来越沉。
    两人一直稳坐钓鱼台,酣畅饮酒,没事儿人一般。
    崔澄是世家大族子弟,赵仓则是豫王府属官出身,李璟的心腹之人,一个家学渊源,一个见识广博,颇有些共同语言,谈笑风生,逸兴横飞,将淳于洛这个主家抛在一边。
    宴席中途,先有洛阳府官差进门来,附到崔澄耳边说了些什么,崔澄点点头,便置之不理,其后,又有武侯卫军官进来,向赵仓禀报了什么,赵仓也是神色淡淡,并不上心。
    到最后,反倒是淳于洛坐不住了。
    算时辰,现在械斗追逃的双方,也该出了城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一半,另外一半,是不是去做,还须弄清楚情形才可。
    “崔司马,赵将军,二位可是另有要事?”淳于洛很体贴的问道,“倒是本大将军没选好日头,若是误了二位的公事,可是罪莫大焉”
    “不不不”崔澄笑吟吟地连连摇手,意有所指地道,“这日子,大将军选的极好”
    “正是如此”赵仓仰靠着座椅,慢条斯理揉了揉脖颈,说得更加露骨,“我等的公事,不做比做更好,但大将军的私事,却并非如此……”
    话到这里,淳于洛哪里还听不出来,冯怀巳等人处心积虑的谋算,怕是已经为权策党羽所洞悉,早早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他心中剧烈打鼓,干笑两声,“哈哈,赵将军说笑了,本大将军今夜就是闲来无事,才与二位俊杰共饮,以图进益,哪里有甚私事?”
    “大将军不做私事,莫非,还想着去寻侯大将军的晦气不成?”崔澄懒得再打机锋,索性一口道破。
    淳于洛噌地站起身,脸上的肥肉不规律的抖动,扯出个难看至极的笑脸,“呵呵,侯大将军乃是军中宿将,朝廷功臣,我素来仰慕的,哪里会去寻他晦气,崔司马说笑了,说笑了”
    赵仓与崔澄对视一眼,也没有兴趣多言,好整以暇地问道,“那,淳于大将军的筵席,是继续呢,还是就此散掉,大家,各忙各的?”
    淳于洛见他们两人从容惬意,猫戏老鼠一般,终于还是硬撑不住,一双大手在脸上捂着,猛搓两下,红着眼问道,“崔司马,赵将军,二位也不必戏耍本大将军,且说分明,今夜间,本大将军只不过邀二位吃了顿宴席,不曾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劝二位善良,莫要虚言构陷于我”
    “大将军却是猜得准了”崔澄拊掌大笑,站起身来,开始了神乎其技的当面栽赃,“今夜宴席,淳于大将军大义当先,主动出首,将冯怀巳等人,暗中调遣精锐,意图谋杀恒国公、地官侍郎、奉宸令张易之的阴谋,和盘托出……”
    “我等当机立断,通报侯大将军,调派了在官道附近山中的右玉钤卫新编敢死团,营救了恒国公,将冯怀巳一干乱臣贼子,一并诛除殆尽”
    噗通一声,淳于洛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像是一条涸辙之鲋,喘息艰难,“刺,刺杀恒国公?”
    “正是如此”赵仓接口道,面孔向西,微微扬起,神情虔诚,像是个狂热的信徒。
    事实上,他对权策环环相扣、步步杀机的谋算,拜服到无以复加。
    “我可以告诉大将军,恒国公奉旨来神都,却间道微行,不张旗鼓,为的是调查太子殿下和方城县主的死因,冯怀巳等人不惜调动官兵,谋杀于他,意图,便昭然若揭”
    昭然若揭这四个字,赵仓一字一顿道出,像是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淳于洛的脑中,震得他魂飞魄散。
    “嘭”的一声,淳于洛直挺挺砸倒在地,又敏捷地爬起,扑到赵仓和崔澄脚下,抱住大腿求饶,“崔司马,赵将军,我确有私事要做,确有私事要做,只是心里糊涂,不知该如何行事,还望二位指点迷津,救我一救,千万救我一救哇”
    话到尾声,已是涕泗横流,嚎哭出声。
    “大将军请起,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崔澄做这种事得心应手,立时换了一副脸孔,含笑温言道,“权相爷常常教导我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大将军浪子回头,弥足珍贵”
    “相爷英明,相爷英明呐”淳于洛听到权策名号,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心头一阵阵抽搐,脑中也是嗡嗡作响。
    真真怕人,怕人得紧呐。
    于是,令神都的有心人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宴席尽兴之后,暴起发作的,竟然不是崔澄和赵仓。
    金吾卫大将军淳于洛,亲自指挥旗下兵马,连夜强行攻入神都苑,闯入相王府,将巴陵王李隆范,李隆范身边的一众官属僚佐、下人西席,连同与他过从甚密的文人士子,共计过百人,以谋逆罪名全数拘系在案。
    同时,金吾卫兵马以追击械斗罪嫌的名义,出城而去,扬言要扑杀胆敢在神都城内启衅的贼人,以彰天讨。
    与下午生出事端的反应相同,洛阳府与武侯卫,全程静默,一动不动。
    这寂静的威力,却是令人牙齿颤颤。
    不少人看热闹都看得心力交瘁,神都的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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