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宫,九龙殿前,武后驻足仰望。
    这座殿宇依山梁而建,规制恢弘,殿前石梯高达数百级,纵横数百步,偏殿配殿沿着山势盘绕,虎扑而下,极是雄伟壮观。
    作为标志,九龙殿主殿和侧殿的屋脊上,各有巨龙腾空雕像,总计六条龙,殿前广场则放置了一尊太阳神乘车,羲和赶车的雕像,呈现六龙回日的图景,通体深黄色,以稀有玉石雕镂而成,在耀眼日光下,熠熠生辉,绚烂夺目。
    “此景在此看只是平平,若在山巅俯瞰,则六龙回日之胜景,更显气象万千,天工鬼斧,人力有时而穷,若天人相和,则世事无忧矣”
    武后显然对此处颇为满意,叹息赞叹连连。
    手上一松,放开了权策的手,不待权策收回,又抓了上来,却只是换个姿势,与他十指交扣。
    权策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从容地道,“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陛下心鹜八极,意骋四方,执掌乾坤,经纬天地,也只有这六龙回日之殿,骊山帝王之乡,可堪匹配一二”
    “哈哈哈,朕身边,口甜舌滑之辈,不胜枚举,出口锦绣,堆砌辞藻之辈,也为数不少,唯有你,说得出这股子意气豪情”武后朗声大笑,侧转身,面对着权策,笑意温婉,“朕没有白疼你,你算得是朕唯一的知己了”
    权策与她对视了眼,露出个纯净的笑容,没有言语,也没有推辞谦逊。
    武后静静望着他,半晌才转过身,“六龙回日,你可知,此地为何叫做九龙殿?”
    “臣不知原本,但就臣看来,九为数之极也,此地有六龙,天有天龙,地有地龙,人间亦有真龙天子,合为九龙,不知臣说的可对?”权策思忖着道,说完后,带着些疑问看向武后,有求证之意。
    武后垂首轻笑,拉着他登上一处观景台,指点着山川形胜,口中轻言慢语,为他解释,“他们的三条龙,说得是骊山山脉地理,你瞧,左近有三山三壑,形似三条龙,比起你那天地人的境界,差出太远,不值一提”
    “臣不敢当,所谓术业专攻,工匠专注地势,有此解乃是理所当然,无分高下”权策兴致勃勃地看着山腰下的景色,极目远眺,却并没有顺着武后的指引寻找那三条龙的意思。
    武后抿了抿嘴,白了他一眼,不以为忤,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背,开口道,“权策,甘元柬无事生非,干犯口舌,死有余辜,长安这头,也有人虚骄自大,不识大体,罪有应得,然而,此事可速断,不可牵连过甚,时日久了,难免夜长梦多,并非好事”
    “你以为呢?”
    武后轻声细气,甚至带着极少有的温柔,但权策虽面上自在从容,心底却从没有放松警觉,听她这一问,敏锐察觉,方才议事之时,武后全盘采纳他的主张,或许就是为眼下之时预留伏笔。
    李旦和李裹儿缠斗也好,联合做戏也罢,尚未见第三方插足,总归肉烂在锅里,一句话便可按下,武后并不太在意。
    但武三思和李千里的事态却有不同,他们是明明白白招惹了权策,却又斗他不过,才落到这步田地,尽管武后不愿承认,但这桩事的局势后果,并不完全在她掌控之中。
    因此,将李旦和李裹儿的案子当做人情送了给他,交换武三思和李千里的事态可控,是划得来的。
    权策心念电转,面上堆起了笑容,武后如此谨慎周全,他自然不可能再得寸进尺,“陛下说得极是,反正梁王和成王两位殿下也都不是外人,不妨就像相王和安乐公主一般,只劳烦陛下家法处置了便是”
    武后呵呵一笑,瞧着权策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恍惚。
    权策的口吻,带着几分随和,还有一些自信的男儿气魄,让她想起了太宗皇帝殡天不久,才继位的高宗皇帝将她纳入宫中,对她承诺,要让她凤仪天下,只是遗憾,高宗皇帝的男儿气魄,维持得也太短暂了些,没能长久压制住她勃勃的野心。
    她一步步走到如今,春风得意时,感恩他,无助彷徨时,又怨恨他,终归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自己,也许没有自己,高宗皇帝的男儿气魄,也不会如此短暂,相生相克,再没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了。
    归根到底,一场相逢,一场宿命。
    “陛下,日头有些毒了,怕会伤了身子”权策见她出神太久,不得不出声,但却微微垂首,没有与她视线相交,避免她尴尬。
    “唔?嗯,也好”武后回过神,理了理鬓角的发丝,缓步前行,神情清冷淡漠,“对了,攸暨上了好几回奏疏,都是说的新进士铨选任官之事,朕留中不发,你可提点于他,莫要反复聒噪,时机得宜之时,朕自有明断”
    “是,陛下”权策应命,笑意微微,从容不迫。
    李裹儿试图让他的新鲜血液去做泥瓦匠,他反手便送了她和李旦一顿家法,武后尽可以拖延下去,只要谁家生出不良企图,他一一击破便是,这是科举改制后的第一批进士,武后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们的功名废掉,总归有入朝派上用场的一天。
    总而言之一句话,水磨工夫,耗上了。
    两人漫步回到飞霜殿,上官婉儿已经在外头恭迎,见到两人,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咯咯咯,权相爷,婉儿有些私房话要与陛下说,您要是没有要紧事,可不留您了”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权策脸色难看了一瞬,旋即反唇相讥,“天下安危治乱,系于陛下一身,上官昭容的私房话,却是重于天下九鼎,本相当得回避……”
    “好了好了,朕有些乏了,权策,你且退下吧”武后打断他们的争拗,摆手让权策退下。
    “臣告退”权策视线在上官婉儿脸上扫过,如同刀锋一般,退出了大殿。
    上官婉儿面带得色,急切地道,“陛下,臣妾有一建言,可为陛下分忧,安置今科新进士”
    武后眉头一动,看向上官婉儿,“你且道来”
    “陛下,受权相爷指派,春官尚书李尚隐前往太原主持王氏书院典礼,沿途收纳有志士人,送往安东都护府弘扬教化,却发现,地方学政废弛,河南道天子脚下,读书明理之人也为数不多……”
    “地方主官庶政缠身,无暇兼顾,以为朝廷当特遣朝官,赴地方担任学政,主持科举院试,化育百姓的同时,也能裨补完善科举制度”
    “臣妾以为,新进士都是科举得益之人,担当学政,激励后来人,再合适不过”
    武后眼中一亮,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上官婉儿丰腴白嫩的脸颊,“呵呵,你也是个懂朕的”
    上官婉儿陪着笑了笑,眼底深处,却隐藏着点点星芒。
    兴奋,激动,又紧张。
    这是她自作主张,得了李尚隐的书信,便与郎君手头新进士安置的难题联系在一起。
    李尚隐建议她将学政官用来培植羽翼,她也认为这是攫取天下人心的妙招,但用在权策身上,更为适宜,可收人心,可解权策疑难,更能取信于武后,一箭三雕。
    上官婉儿努力压抑着心头的激越滚烫。
    若天下士子文人,都像神都文坛士林一般,将权策奉若神明……
    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他们便是权策座下的莲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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