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道,松州,安戎城。
    此地已成剑南道赈灾物资的转运枢纽,泼天般的金银撒将出去,官方和民间的商队川流不息,自南诏、自吐蕃而来的牦牛矮马,络绎于道,这些牲口身上都装载着不少的褡裢麻袋,有高原的青稞红块薯,有南诏的各式山货干菜,但凡能饱腹的,全都高价收敛了来,应有尽有。
    张柬之在安戎城坐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真谛运转到了极致,定下规矩,指定采买份额,不定花销,未完成份额的行商,即行剔除出采买名录,拘捕入罪,轻则杖责斩首,重责抄家灭族,完成了份额的,哪怕将他当成冤大头,从中大肆渔利,他也不以为意。
    物资很快堆积如山,转运人力不足,张柬之以重金发动西羌羁縻州的羌人甚至南诏的土人,打破行政区划和户籍界限,大批量签发临时通行文牒,令剑南道各色人等夹杂,人来人往,穿州过府的队伍此起彼伏,如同一锅沸腾的八宝粥。
    “侍郎,第四批又有十七支商队返回,这次,只有八支队伍完成了份额”松州都督对这位中枢来的大官人敬若神明,“听这些行商提及,吐蕃那边备办物资愈发艰难了,有些部落头人生了警惕心,算脚程,有五六支商队早该回来,却没见着人影,想来……应当是遭了不测”
    他说得唏嘘,张柬之瞥了他一眼,嘴角冷冷一翘,清癯的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行商之路,能大发其财,也能葬送了性命,本就是火中取栗,一场豪赌,朝廷大政在上,容不得儿女情长”
    “是,是,侍郎教诲得是”松州都督连声应是,神情转为振奋,“侍郎,下官已经盘点接收了物资,这一批相对少些,却也足有六千余头牦牛,万余匹矮马,搭配运来的粮秣,堆积如山,咱们剑南道的受灾百姓当都能吃饱饭过年了”
    张柬之笑了笑,眸光中有丝丝不屑,“吃饱饭?吃饱饭好啊,天朝子民,自该丰亨豫大”
    松州都督犹豫了下,试探着问道,“侍郎,恕下官冒昧,眼下剑南道物资丰盈,堆积太多,也不利存储,可还有必要令商队往来冒险?”
    张柬之转过身,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本官金银一日不绝,行商贪心一日不灭,冒险便一日不止”
    松州都督咽了口唾沫,倒退着出了张柬之的签押房,喘了口大气,心头一阵阵自惭形秽,同是朝廷官员,即便地官侍郎比自己的松州都督高上一品,但差距也不当这么大才是,别人一言一语都是深意机锋,驾驭大势得心应手,驱使行商如刍狗,挥洒钱帛如粪土,如同神仙中人,真真高山仰止。
    张柬之默默立了一会儿,自怀中拿出一张吐蕃高原的舆图,提起笔,在已经线条密布的舆图上又勾画了几笔,完成了采买额度的地方,没有完成的地方,还有行商失踪的地方,画出一个个区域,根据完成的情况和频率,他几乎可以猜度,哪里是顽固的论钦陵家族势力,哪里是赞普赤都松的势力范围,哪里又是摇摆不定的地方。
    是的,他知道行商采买成功与否,并不只是他们的责任,更多与他们去的地方相关,但他还是坚定地惩罚那些没有完成采买的行商,规矩天大,定了下来,就该执行下去,只有利剑高悬,后果酷烈,这些利欲熏心的行商,才会使劲浑身解数,以金银开路,撬动吐蕃高原的权力格局。
    张柬之拿着舆图,凌厉的双眼顺着线条扫过,石头一样冷峻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权郎君,不愧军机鬼才,庙谟无双,论钦陵的死忠越发少了……吐蕃伪孽昏狡,自相夷戮,为区区金银死物前仆后继,不过一帮蠢物,只可怜了论钦陵一代枭雄……”
    与此同时,另一位地官侍郎姚崇,将驻节地定在了汉州,因此之故,剑南道观察使、益州刺史鲜于士简,不得不将官衙临时迁到汉州,配合姚崇调度剑南道。
    姚崇的任务是将受灾百姓安顿在各地,同时也将张柬之转运来的物资分配到各地,说来轻巧,却涉及到无数的勾心斗角和阴阳平衡,地方官员天然趋利,都想要更多的物资,更少的灾民,还有不少想着从中渔利的。
    好在姚崇长于此道,又有鲜于士简全力配合,春风化雨间,便将各州府刺史官长压制得服服帖帖,伸手贪墨的,不施刑罚,拿捏着戴罪立功,一应政令雷厉风行,并无阻滞。
    偷得浮生半日闲,姚崇带着鲜于士简,登上鹿堂山,过玉妃泉,看了剑南烧春的作坊,到权家的剑胆山庄歇脚。
    “大官人请用茶”管事权宥接待他们,安排侍女张罗了茶点,侍立在一旁陪同。
    姚崇端起茶盏,静静抿了口,“山间茶叶,却是不凡,比神都贩卖的,少了太多烟火气”
    “姚侍郎说的是”鲜于士简并不明白姚崇的话中真意,含笑附和。
    权宥躬了躬身,“大官人谬赞了,主人在川主寺悟茶,令寺庙香火鼎盛,寺中老僧感恩,每年都送了茶叶到山庄,与旁的炒茶相比,大抵只多了一份心意”
    姚崇呵呵而笑,静静品茶,不再多说。
    “快拉,快拉”院中传来童子吵闹的声音,几个壮硕的仆役,正拉着个土篮子,有个孩童站在里头,雀跃着摘取矮树上的山楂。
    权宥赶忙告罪,姚崇摆摆手,却似起了兴致,“本官今日有暇,也见见山居学童,瞧瞧鲜于观察使的教化之功”
    鲜于士简一头雾水,拿捏不准这姚侍郎的心思,谦逊了几句,只是旁观。
    权宥不好推脱,便回头将一众孩童唤到跟前。
    身量有高有低,年岁跨度不小。
    姚崇目光一轮,定在身量最高最壮实的一个孩童身上,他约莫有十岁左右,穿着也算体面,凝眉瞪眼,打量着陌生人,倒是不怯场,只是眉宇间有些青涩的愣气。
    “你叫什么?”姚崇温声问道。
    “祝平安”孩童大声回答。
    “摘取了山楂,当如何分配?”姚崇没有考校学问,问了句很怪异的话。
    那孩童偏偏头,“拿去给母亲做了山楂糕吃”
    “你这些同伴,可要分一些?”姚崇带着笑意,似是在闲谈。
    “他们要拿东西与我换”那孩童倒是算得很清楚。
    “他们呢?”姚崇指了指仆役,“他们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没有他们保驾护航,你摘不到山楂”
    “才不给他们,他们是大人,又是仆役,靠这个营生,该当出力的,若是我不上去,他们摘了下来,也还是要给我”那孩童有些洋洋得意。
    姚崇的笑意渐渐收起,很快又重新露了出来,“好孩子,山楂是你的,去吧”
    一众孩童嬉笑着跑远,姚崇的眸子冰冷了一瞬,继而无谓的摇摇头。
    山楂是你的,旁的,却不能给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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