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圣元年七月末,神都下了一场透雨。
    一层秋雨一层凉,夏日的燥热渐渐远去,天气干爽清凉起来,一年之中,神都极少有如此舒适的天候,正是外出浪荡冶游的好时节。
    然而,朝堂风雨频仍,权贵公卿们兀自蛰伏,约束子弟,生怕行差踏错,招来祸端。
    无数双眼睛在朝堂武三思和权策身上扫来扫去,等待着他们下一波的轰然对撞,按着你来我往的礼节,这一回该当宰相班首位的梁王殿下发难了。
    始料未及的是,斜刺里杀出了鸾台侍郎、同平章事王方庆。
    他亲自上阵,当廷弹劾左散骑常侍喻恩无能无德,抵触朝堂大政,党同伐异,惑乱鸾台,居心不正,不堪中枢大任,请付诸御史台,严加诘问论处。
    朝堂登时一静,所谓大政,当然指的是权策的鸾台新政,此事牵涉重大,又是朝堂风云人物权策亲手发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喻恩趋奉王方庆,不予配合,也是人所共知。
    眼下却是王方庆向着自己的臂膀挥刀,为权策的政令背书,这出戏法,实在令人看不懂。
    地官侍郎、太府寺卿韦汛惊愕万般,赶忙垂头掩饰,好个透心凉,神情变幻,凶狠阴鸷。
    王方庆自顾自收起笏板,缓步返回宰相班,面无表情。
    他这个动作,事先没有知会任何人,他毕竟是当朝宰相,体面和威严是很要紧的,与其让人知晓他是被权策摁着头服软,不如含糊其事,留下神秘感,至于庐陵王妃和韦汛,找个借口搪塞便是,他们正值用人之际,有些异动,也能增加自己的分量。
    “陛下,臣等附议”左谏议大夫郑坚打头,鸾台众多朝官出列赞同。
    “陛下,臣,臣冤枉……”喻恩六神无主,踉踉跄跄出列,带着哭腔大声喊冤,“陛下,臣是受了王方庆的指使,臣出首揭发,臣与权侍郎并无仇怨啊……”
    “呵,鸾台这两日却是热闹”武后高踞御座,慵懒地动了动身子,“权策,王相为你力推的新政张目,你可有话要说?”
    “陛下,这也是臣疑惑之处”权策趋步出列,声音郎朗,听在喻恩耳中,却是如同滚滚惊雷,“王相支持臣施政,不惜当廷弹劾同僚,有目共睹,又如何会指使喻恩阻碍于臣?这与常理并不相符”
    “这……这,陛下,臣冤枉啊”喻恩百口莫辩,咚咚地叩头,喊得震天响。
    “诸卿,此人当如何处置?”武后已然不耐,无论喻恩所言王方庆指使是真是假,他在鸾台作祟是确定无疑的,摆出这个模样,没得令人生厌,弹弹手指,要定罪过。
    “陛下,喻恩私下作梗,干扰朝政,又当廷构陷宰相,当罢官除籍”有个给事中眉眼灵便,见到这个同时讨好鸾台两位主官的机会,当即跳将出来,落井下石。
    “陛下,臣以为此议颇为妥当”木已成舟,又有人当垫脚石,王方庆毫不客气,再度出面,给棺材板上楔钉子。
    “准”武后金口玉言,喻恩被殿中千牛拖了出去。
    “鸾台正值重整之际,要职不可无人”武后坐直了身子,好整以暇,随口问道,“诸卿可有举荐?”
    话音才落,殿中侍御史郑镜思立时出列,禀奏极其简短,“陛下,臣保举原大理寺卿敬晖”
    这话一出,殿中登时陷入了吊诡的安静之中。
    不少朝臣的视线飘向宰相班首位,郑镜思这个保举,分明是一次强行的战术侵夺,直接略过敬晖身上的罪责,保举他出任新官职。
    紫袍宽袖中,武三思双拳握紧,王方庆的异动,郑镜思大大咧咧打上门来,令他顾虑重重,他得了耳目报信,权策曾在鸾台与张昌宗晤面,莫非达成了什么交易,庐陵王方面因此转换了立场?还是权策拿捏了什么把柄在手,令庐陵王方面投鼠忌器?
    心思百转千回,局势晦暗难明,武三思眼皮微微阖住,将装满疑虑和挫败的眼神遮挡了起来。
    他如此姿态,众多党羽便也万马齐喑,没人跳出来反对。
    权策面上,一丝矜持的笑意,一闪而过,变为古井无波。
    武后居高临下,将武三思和权策的表情尽收眼底,稍加思忖,不难察知端倪,权策大抵只是拿捏住了王方庆,却虚张声势,四两拨千斤,彻底搅乱了武三思的阵脚,赌性大,胆魄也不凡,武三思输得不冤,“准奏,敬晖可任左散骑常侍,然其前罪不可不议,着罚俸三年,降官三品,以五品官衔署理现职”
    尘埃落定,武三思深吸一口气,心中一股股燥郁之气难以平复,今日朝会可称一败涂地,他与庐陵王方面的临时结盟,被权策打得摇摇欲坠,手中又丢了敬晖这个筹码,经了喻恩之事,权策这厮势必能彻底控场鸾台,权势更炽。
    不可,如此下去,各自为战,只会更糟糕,定要借机与庐陵王方面接触,将事情打理个清楚明白,伺机挽回局面。
    “三思,崇训的病情如何了?”武三思脑中念头翻滚,得了后头豆卢钦望的提醒,才听闻武后垂问,赶忙趋步出来,神情惨然,“蒙陛下厚爱,犬子早些时候已经苏醒过来,只是身体尚且虚弱,苏醒不过盏茶,便又昏睡,据御医说,是宿疾发作”
    “宿疾?”武后拧了拧眉头,瞥了武三思一眼,自是知道他是在提醒,上一次武崇训对上官婉儿不轨,是为人谋算,这次也同样有可能。
    “陛下,臣妾以为,还当多请些名医圣手,将高阳王这个宿疾,去了根才好,一次两次还则罢了,若是还有再三,伤了体面不说,还会伤身子”上官婉儿在侧,悠然说道。
    武三思满脸臊得通红,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两句,却苦于没有证据,有口难言,只能硬吞了这文绉绉的侮辱。
    退朝之后,权策没有立时出宫,而是转道含光殿,陪伴了会儿母亲和妻子,千金公主见了他,还有几分畏怯之意,他也没有刻意说道什么,只是一切如常,令千金公主大松了口气。
    出宫的时候,已经接近未时,在宫门前,再度与杨思勖偶遇。
    权策拱手,杨思勖躬身,施礼之后,寒暄了两句。
    “公爷与云曦公主伉俪情深,心劲都在一处,羡煞旁人”杨思勖道。
    “宫监谬赞了,权策能有今日,多赖亲友照拂”权策如是说。
    两人相视一笑,错身而过。
    权策心中更加笃定,传讯之人,是杨思勖无疑。
    房州方面,不是铁板一块,王方庆与杨思勖便分属不同阵营。
    杨思勖刻意提及夫妻协力,恐怕指的就是房州方面的势力,有的是庐陵王的旧臣,有的则是庐陵王妃的爪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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