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洛水河畔,武承嗣的车驾迤逦前行。
    车中除了他,还坐着个矮胖的官员,他是吉顼,完成剑南道观察使的使命,回到洛阳,有武承嗣保举,以此行功劳苦劳卓著为由,委任他担当了地官侍郎,兼任明堂尉,待万象神宫修成,便是御前行走的臣子,可称里子面子俱全,平步青云。
    只有吉顼一肚子苦水自家知,他去剑南道,也就只在利州刺史卢承谟的宴会上爽快了一场,其余的日子,要么在黑暗中被捆绑着四处颠沛流离,要么就是在荣州的井盐场做盐工,好容易等到鲜于士简营救他,剑南道大权都在上官婉儿手中握着,他没有丝毫动弹余地,待权策和上官婉儿离开,剑南道各州刺史死的死,怕的怕,他堂堂一道观察使,竟连升任益州刺史的鲜于士简都奈何不得,偏鲜于士简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这股子气横竖发作不出,发泄一般弹劾了权策一回,朝中却波澜不惊,他便不再挣扎,怏怏而回。
    升官却是升官了,地官侍郎也是个肥缺,只可惜上头的地官尚书是武攸宜,同为侍郎的同僚是陆象先,一个武家人,一个是太平公主的夹袋中人物,虽然无人与他为难,但他想要恣情任性,那是远远不能。
    他回京之后,与武承嗣等人会商良久,如今朝政颠簸,局势暧昧难明,动作过大,难有回旋余地,暂且将万民请命的华丽招数按下,确定了化实为虚,稳步蚕食的计策,为此,吉顼得罪了武承嗣的三子武延秀,因为武延秀针对武崇训的招数酝酿良久,蓄势待发,却在临门一脚上被他一力按下。
    “竖子岂知吾妙计”吉顼想起昨夜武延秀恶狠狠瞪着他的眼睛,便很是不爽利,他为人节操寥寥,最是受不得有人与他争风,且心胸狭隘,记仇心切,眼珠子转了转,眼前闪过议事时武延基缄口无言,一身落寞,“不可,说不得要拿出些妙计匡扶南阳王,将那无礼竖子踩了下去,雪中送炭,得倚重易如反掌耳,有朝一日……哼哼,位极人臣何足道哉?”
    武承嗣并不知道自己的心腹已经在打他身后事的主意,这段时日思虑过甚,方正的脸庞更清瘦了几分,原本与脸型相得益彰的三缕长髯,如今看起来竟有几分喧宾夺主,他闭目片刻,心神不安,“周光,今日陛下免朝,许是不欲见人,我等陛见,可会有所不便?”
    吉顼的字是周光,并非得自于父母或者师执长辈,而是他自己取的,取字之日,与武周革命,武后称帝的时间相同,周光,便是大周之光的意思,“殿下勿忧,遍观朝野,武姓子弟可堪重任者,舍殿下,更无他人,陛下践祚三载,李旦却一直为皇嗣,而非太子,昭示陛下心意未定,皇储大位,有机会者,谁人能不动心?正宜多有表露,以示上进,若久无行动,反会令陛下猜忌”
    武承嗣眉头深深皱着,缓缓点了点头。
    “殿下,请恕属下造次”吉顼对武承嗣的阴沉颇为不满,勉强措了措辞,“上位者虽劳心,但在方略既定之后,还须放宽怀抱,静心以待天时,日夜愁眉不展,恐于寿元有损”
    武承嗣鹰目一凝,嘴角扯了扯,“周光过虑了,本王乃陛下亲侄,陛下年寿无疆,本王定不会是短命之人”
    这话却有几分意思,明面上善祷善祝,像是在说同为武家人,一脉相承,暗地里的意思,却是说自己不会死于武后之前,定要一品九鼎滋味。
    吉顼没有再多言。
    同一时间,右卫节堂,泉献诚高踞首座,堂中却没有将佐如林,只有个英气少年,顶盔掼甲,神态肃穆,立在阶下。
    “泉毖,你可愿从军?”泉献诚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悲凉难言。
    “大将军这是问的甚?属下自十五岁为羽林郎,从军已有两载”泉毖谨守礼节,泉献诚教导过,在节堂重地,只称官职,不叙私情。
    泉献诚笑了笑,“我说的,是边塞从军,征战沙场,却不是在宫中站桩子”
    “大将军但有所命,属下莫敢不从,属下为男儿,早有鹰扬天下之心,想那权郎君,横行沙场,南征北战,属下倾心久矣”泉毖铿锵回应,半点不迟疑。
    泉献诚勉强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点着点着头,将头埋下,右手抬起,手掌挥了两下。
    “是,属下告退”泉毖并腿抚胸,行了个军礼,大踏步离去。
    泉献诚沉吟良久,竟呜呜而哭,垂下满胸男儿泪,若早知有一日,他会因宫中演武骑射第一,而得到从龙侍卫的名头,甚至祸患牵连至子嗣,即便令他废去双臂,他也不会迟疑,如今,痛悔晚矣。
    太初宫,重光门。
    武承嗣的车驾远远停驻。
    “殿下,宫门外有官民聚集,行路不通”车夫跪地禀报,两侧的护卫打马向前,将车驾护住。
    “殿下,可须探问情形?”吉顼坐不住了。
    “不必”武承嗣不屑一笑。
    不片刻,重光门守正迎了上来,躬身请安后,将宫门前的事故一一道来,“今日巳时,有数个壮年的低品朝官全身赤裸,至宫门前敲响登闻鼓告御状,状告宫中待诏上官婉儿,以权势要挟,渔猎男色,极尽凌虐之能事,致使他们或不能人道,或容貌尽毁……不多时,又来了几人,一道跪地痛哭,惹来百姓围观……”
    武承嗣微微惊愕,对于武后身边的人,男人他要逢迎着,女官从未放在眼中,但听闻有人以此状告上官婉儿,还是感到一身凉意刺骨,“为何不快速处断,坐视事态扩大?”
    守正迟疑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这等大事,小的自是尽速上报,可是上头的将军们不着急,慢吞吞过勘合,小的……”
    守正摊了摊手,他是左监门卫的,前任大将军是因私自谒见皇嗣而死的范云仙,卫中高层将领一向倾向李氏。
    武承嗣一时间想了许多,沉吟不语。
    “殿下,可绕道从则天门入”吉顼在旁提醒。
    武承嗣摇了摇头,“不可,此事不急于一时,今日宫中纷乱,且稍待些时日,观望清楚,再定行止”撩起轿帘,轻喝一声,“回府”
    吉顼老大不满意,“殿下,那我等就干看着?”
    武承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自是不能,上官婉儿碍手碍脚,难以降服,不如趁势了断了她也好,令三郎发动,且落井下石一回”
    吉顼动了动嘴巴,无言以对。
    武承嗣侧头望向神都以南,颇感凉意袭人。
    如此凌厉刻毒,触之,即凶残百倍以报,果真是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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