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凤阁衙署,宋璟签押房。
    他面前摆着一份奏疏,同样的锐利笔锋,同样的严密罗织,他却没有了感叹的心情。
    王庆之弹劾权策。
    “权策啊……”宋璟低声念叨这个名字。
    他与权策素未谋面,也无私人交情,但对权策神交已久,以诗词扬名,数年苦熬,从处境艰难的眼中钉,摔打成为天家勋戚宠臣,在朝时日不久,几度沉浮,惊鸿一瞥下,重练千牛千骑,东征北伐,革除冗文,重商兴业,作为不少,其后投身酷吏行列,行血腥杀戮,然又有庇护忠良,铲除酷吏,枭首薛怀义之善举,可谓功过参半。前段时日,假手葛绘力推离任审计,他曾经为之击节赞叹,浮三大白,却又有流言说他此举是为报复云弘嗣,其人面目云雾缭绕,亦正亦邪,毁誉不定。
    宋璟叹息了一回,低头再看奏疏,几个字眼格外刺眼,“心怀欺诈,盗盛名”、“阴蓄异志,行险奸”、“密结朝臣,弄权柄”,移开眼睛,心中纠结不已,这份奏疏若是送往岑长倩或苏味道手中,必能有所转圜,至不济也能将消息递给权策,若是送往武承嗣手中,则权策必有大麻烦。
    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脸色一正,扬声道,“来人,将此奏疏抄送诸位相爷”
    奏疏到达诸位相爷案头不久,权策遭到官场杀手王庆之弹劾的消息传扬得满城风雨。
    紧随其后,奉宸卫中郎将王嵩派出人马将外出办差的义阳公主府管事权祥、权立抓捕入御史台狱中,权立作为外管事,经营商道,被抓的时候,除了惊愕,并无其他,从容就缚。
    权祥却是不同,他已然是义阳公主府大管家,算是半个主子,身边有护卫跟着,与奉宸卫的人马悍然对峙,坚决不退缩,奉宸卫的人并不像御史台和丽景门的人那么凶厉,却也不敢就此动粗,两厢僵持,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权祥排众而出,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诸位公干,在下并非不愿配合,其他琐杂事都可以暂且放上一放,只是为家中小娘子买的贵妃红玉露团,却是不能耽搁太久,味道变了,小娘子怕会不乐,还请诸位多多海涵,成全一二”
    奉宸卫带队头目不怎么了解情况,侧头听手下人说了几句,才晓得义阳公主府内还有个天水公主,琢磨了下,索性卖个面子,“都是给皇家办差,我不为难你,你也莫要为难我,若是在府外闹出不愉快,惊扰了贵人,大家脸面上,怕都不好看”
    权祥拱手道谢,倒也不是托词,回到义阳公主府,进门将点心送回内院儿,没做片刻停留,径直出门,随同奉宸卫进了监牢。
    权祥被抓走后不久,早已迫不及待的奉祀员外郎刘行感和贡举郎中李义揆,也撕开了面皮,立马上奏疏,跟风弹劾权策,李义揆加上了家族之恨,还有自己结亲不成的耻辱,刘行感则给权策安上了蛊惑太平公主,擅作威福的罪名。
    太平公主府,权策换下了华丽丽的锦绣衣装,穿着轻袍缓带的燕居常服出门,正要踏上门口备好的马车,忽然听到熟悉的呼唤声。
    “大兄,大兄且慢行”武崇行骑着匹通体乌黑的果下马,撒开四个白蹄子快跑过来,后面跟着权家的几个护卫仆役。
    权策原地站定,皱着眉头,武崇行也不勒马,直接自马上扑下来,声音惶急,带着哭音儿,“大兄,权祥和权立被奉宸卫抓走了”
    权策唬了一跳,赶忙快跑几步,伸手将他接住,见他安稳落地,才出声呵斥,“休要惊惶,有话慢慢说”
    武崇行挨了呵斥,反倒定下了神,“大兄,奉宸卫的人抓了权立和权祥,说是朝中有人弹劾你”
    权策眯着眼睛,心念电转,确认自己并无触动武后逆鳞的地方,那么其他的,便不过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而已,嘴角一翘,心中淡定,拍拍武崇行的肩头,“每逢大事须静气,慌乱所以惑智,只会忙中出错,于事无补”
    “是,大兄”武崇行重重点头听训,期待地问,“我们当如何应对?”
    “你既已回府,便去向母亲请安,事毕将功课补上”权策笑着安排了任务,在武崇行满眼茫然之中,跨上了纨骕骦。
    他昨日下了帖子,要去拜访钦天监令严善思,找的由头是武安县公新居落成,请他帮忙算个吉利的日子乔迁,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但一般不至于劳动堂堂钦天监令,严善思也是个妙人,权策敢提,他便敢应,回帖表示恭候光临。
    行至半途,方才掉队的绝地策马跟了上来,“主人,是来俊臣和刘行感出手了,王嵩和王庆之都是枪,李义揆在其中推波助澜”
    权策幽幽点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把枪给去了,看了眼身上的棉布衣衫,一回头,令人笔墨伺候,就在马上草草写了两封信,“沙吒符,你把这封信给凤阁舍人宋璟送去,这封信给葛绘送去”
    “绝地,安排下去,给王嵩府上,送点儿东西,务必在今日夜间送到”
    两人扬起马鞭,领命而去。
    钦天监在太初宫左近,临洛水的大街上,内外都是官署,权策一行的到来,引得不少人侧目,这等时刻,他要么在府中坐困穷城,要么在书房里运筹帷幄,没事儿人一样在外头溜达,实在与朝野观感不符。
    就在钦天监门口,权策遇到了恰好外出的钦天少监高戬。
    “权郎君,近来可好?”不晓得是不是权策的错觉,总觉得这高戬,有意无意的,总想要压他一头,争宠之意甚是浓厚,这句问候,带着难以言喻的痛快和幸灾乐祸,能用温和的语气,表达如此尖酸的内涵,也算得一种本事。
    权策心下无语,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也不相竞争,念及自己还要运筹帮他升官,便觉得这世道,颇是讽刺,依礼回应,“尚好,多谢少监垂问”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一出一入,错身而过。
    在小吏的指引下,权策来到钦天监正堂,一个仙风道骨,鸡皮鹤发,做道士打扮的老者,站在门外,降阶迎候,以尊长之身行此事,是最为隆重的礼节。
    权策疾行几步,来到他面前,“小子权策,见过严监令”
    “哈哈哈,权郎君来何迟也”严善思温声低笑,伸手延客,“请随我来,老夫的秋白露已然泡好,试看能否博得权郎君欢心”
    权策方才坐定,端起茶杯咂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应应场面,赞一句好茶,严善思已然开门见山,“老夫年过花甲,奈何身体还算硬朗,暂时并无致仕打算,权郎君可曾想好,要如何安置老夫?”嘴里问着,还调皮地挑了挑眉,脸上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掩藏着智慧。
    权策口中泛起茶叶的微苦味道,这高戬平素在衙署中,怕不是到处写大字报,昭告天下要当钦天监令吧,严善思清可见底,试探他人品已无必要,权策也坦然回应,“本来并无打算,今日出了些热闹,倒是有了点想法,若是能成,过不几日,我便要为严监令贺喜了”
    “罢了罢了,由你折腾便是”严善思显然于官场并不怎么热心,递过一张纸,“这便是我占卜出来的良辰吉日,武安县公乔迁正好,你还须动作麻利些,顶着麻烦操持喜事,终究不美”
    权策看了看,上头写的是八月十二,今日已经是八月初五,七天的功夫,想来该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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