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天地代谢之时。
    大周国祚初立,万象维新,改旗易帜,事务巨烦,朝廷地方官衙官署,忙得不可开交。
    肉体之疲累,并不难捱,难捱的直视自己的内心,眼看一面面唐字旗帜在泥浆尘埃里打滚,一方方印章换了抬头,投机得志之辈,喜动颜色,刚强不阿之人,悲痛难言,人生来苟且,最擅长的就是包羞忍耻,求得苟全,找些五德终始,天命所归的公认的谎言,摇头叹息几句奈天命何,便立刻原谅了自己,冠冕堂皇做违心的事,做得理直气壮。
    大唐立国百年,恩威素著,鼎革之际,为其尽忠的却只有李安静一人,李安静并非宗室,其祖父李纲乃是隋唐之交有名的诤臣,以刚烈立于朝,李安静有乃祖遗风,担任右卫将军,与新鲜出炉的淮阳王武延秀同一职掌,严词拒绝部下军卫改旗易帜,武延秀威信不足,竟不能制止,惹得武承嗣勃然大怒,意欲动刑严查,夏官尚书娄师德为其求情,私下写信给他,令其审时度势,服膺朝廷。
    李安静拒不从命,“我闻天下乃大唐也,李氏之所有,国母武氏也,不闻称帝之武氏,亦不见大周其何在也?”
    于是,大周开国以来,御史台的开张案件便着落在李安静身上,来俊臣派出官差,捕拿李安静,为防府兵哗变,特意请了李安静的顶头上司,鄂国公、右卫大将军薛怀义为他掠阵。
    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麻烦,薛怀义传令,李安静从容走出驻地,束手就缚,喝止了与他同行,义愤填膺的右卫兵将,“我国我军,勿得因我而伤”
    来俊臣顺利逮捕了李安静,不久病死狱中,右卫上下怨气深重,薛怀义本就不理事,自那日之后,更是远离军务,武延秀独木难支,在右卫寸步难行,不得已之下退避三舍,上奏疏请辞,武后诏准,令他勤学文武,庶几报效家国,为他找回些许颜面。
    一系列事件看似平平淡淡,却在刚登基正位的圣神皇帝心中扎了根刺,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御史台和丽景门再度露出獠牙,黑衣官差四出,小案办成大案,大案办成窝案,一切都往高大全上搞,定罪唯恐太轻,杀人唯恐太少,株连瓜蔓抄都是等闲事。
    来俊臣大展神威,新生的酷吏却不懂得敬老,你方唱罢我登场,与他别起了苗头,新任丽景门主事李全交,奉宸卫中郎将王嵩,一个被称作人面罗刹,一个被称作鬼见愁,这两人极大的延展了酷吏业务区域,将魔爪从神都大城,扩散到乡村民间,杀人如麻,动辄屠村灭庄,端的是后生可畏。
    神都,再度血雨腥风,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薛怀义并不觉得,他心情很好,前段时日,同平章事苏良嗣病重,薛怀义举着哭丧棒登门拜访,又念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吊祭文,强行逼迫苏良嗣子孙穿上孝衣孝帽,苏良嗣急怒攻心,当场身亡,算是报了个大仇,想当初,他刚刚入侍武后,不懂行情,自南门入大明宫,见到苏良嗣未曾行礼,苏良嗣下令左右从人赏了他二十记耳光,这个仇,他一天都没有忘过。
    今日协助来俊臣办了李安静,薛怀义颇以为有功,借机求见武后,想来不会再遭闭门羹。
    “公爷,陛下身子不爽利,正在休憩,请您改日再来”才进长生院,就有个小宦官迎上来劝退,距离武后寝殿长生殿殿门,还有两道隔墙,一个夹道,不下百十丈的距离,着实算不得闭门羹,他是连门都没摸到。
    薛怀义虚补太过,病态晕红的脸颊,此刻红得发紫,眼珠子瞪得比两个佛珠都大,鼻孔喘着粗气,模样骇人,死盯着这小宦官,像是要吃人。
    小宦官吓得一激灵,一溜小跑儿,逃回了长生院。
    薛怀义重重一拳捶打在长生院里的高达银杏树上,黄叶纷纷扬扬落下,拳头指节处血肉模糊。
    兽性的双眼扫视着四下里巍峨华贵的皇家气派,到底不敢造次,恨恨然拂袖而去,攥着袈裟的双手青筋隐现。
    薛怀义纵马在神都洛阳大街上驰骋,撞飞路人妇孺,撞散街边摊贩,冲撞朝官车驾,浑然提不起他的兴趣,只顾疯狂抽打马屁股,要到能让他忘却羞耻的地方去。
    狂奔到清河大街,前方又有一辆双驾马车,看起来应当是个三品官,薛怀义看到了,却跟没看到一样,洒家就撞了你,你待如何?
    “唏律律”
    马车前突然升起两条绊马绳,将薛怀义的高头骏马凌空绊倒,他自己也从高处滚落下来,好在背部着地,并无性命之忧,嘎吱嘎吱令人牙碜的断骨声响起,剧痛难忍,全身几乎散架。
    身后的从人蜂拥而上,将他扶起,毛手毛脚,不免又弄得他连连惨叫。
    “尔等要死乎,这可是鄂国公”从人吆五喝六,指望着对方听到名号,纳头便拜。
    他们却是要失望了,主人家连马车都没下,吩咐了下人一声,早有人狂奔而去,不片刻,带来了洛阳府衙的少尹,晓得了两边人的身份,苦了脸,琢磨半晌,竟然往薛怀义的方向过来,打躬作揖,请薛怀义快些去治伤,“国公身份贵重,身体要紧,耽搁了病情,可不是说笑,下官担待不起”
    薛怀义摊在担架上,全身只有眼珠子能动,恶狠狠盯着他,旁边的从人知晓他的意思,“你这糊涂官儿,没看到咱们是苦主嘛,快些办了那恶徒才是正理儿,在这里胡咧咧个甚?”
    那少尹吃了一记惊吓,又是一阵打躬作揖,“下官不敢,还请国公莫要为难于我,日后待您身体复原,再自行说话,下官分量实在不够”
    薛怀义一阵急促喘息,从人撸起袖子,给他做了翻译,“混账行子,让你办他分量不够,吆喝咱们国公爷,你倒是能耐得紧,不办人事就快些滚蛋,咱们自己个儿找补回来”
    “下官不敢”面子撕扯开,少尹也去了恭敬之色,摆摆手,一彪衙役团团护住马车,打开了通道,悠忽之间远走不见了。
    “噗……”薛怀义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这口老血,从人也能翻译,少尹适才的强硬吓着了他们,不敢去揪少尹,劈手揪住他旁边一个吏目,暴喝道,“那人是谁?”
    吏目回答得很是爽快,“冬官尚书傅神童”
    从人轻蔑一笑,“区区一个修河道挖泥巴的,将你们吓成这个怂样,真他娘的软蛋”
    吏目由着他骂,差不多了,才接口,“他的弟弟,是当朝鸾台侍郎,傅游艺”
    从人显然也听过傅游艺的名号,惊愕之下,松开了吏目的衣领,吏目理了理衣襟,还了个轻蔑的笑容。
    “国公,国公,速请医生”
    担架上,薛怀义听了这人身份,气怒攻心,晕厥了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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