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了一口红豆糕,说话因此有些含糊:“我原以为,作为世家子,你不会对胡家下那般狠手。”
    世家侵占土地,将平民变作奴仆,他们现在做的,却是要世家将侵占的土地尽数吐出。
    毫不客气地说,这是动摇世家根本的事。
    裴蓁蓁还罢,上辈子经历让她从未将自己放在世家一派。但王洵这么做,那便是成了世家的叛徒。
    要知道,作为南魏顶尖世家,琅琊王氏暗中侵占的土地,比之胡家,定然只多不少。
    “比起剥削天下百姓供养世家,我想换个方式。”王洵叹息道,换个方式,让世家继续传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如果不去做,那永远也做不到。
    他只希望,这天下能好一些。
    这天下,不是李氏皇族的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南魏倾塌,战火四起,各方势力洗牌,这是最好的机会。
    那红豆糕太甜,裴蓁蓁只吃了一口便觉得腻,便理直气壮地将剩下的塞到王洵嘴里。
    王洵无奈一笑,就着她的手将这块红豆糕尽数吃了。
    裴蓁蓁看着他,眼神有些漫不经心,她轻轻哼道:“我总会陪着你的。”
    王洵陪着她,她也会陪着王洵,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在一起,那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寒露
    第九十一章
    入冬的第一场雪来临时, 盘踞并州百年,从身份低微的商贾,到勉强跻身世家的士族, 偌大胡家, 轰然倾塌。
    往常总是耀武扬威,在并州街头横行无忌的胡家族人像死狗一样被刺史府的兵士拖出了府邸,投入死牢。
    刑场之上,刺史府的文书高声诵读出胡家这些年来的种种罪状, 最后猛地扬声:“如此种种,罪无可赦,奉刺史之命, 胡家众人,当处斩首之刑!”
    高处的王洵神情平淡,胡家人狼狈地抬头望去,只觉得那张如谪仙入世的容颜,比恶鬼更加可怕。
    他们总以为王家七郎之名,是全靠了背后有琅琊王氏。却不想这个还未及冠的世家郎君, 手段比之朝堂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更加可怕。
    若是早知道...胡家家主脸上似哭似笑, 神情扭曲, 再无一丝半点往日气定神闲的气度。
    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刽子手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 胡家家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昂起苍老的头颅:“王洵!同为世家, 你这般作为,定会为天下人所弃!我等着,我等着那一日!”
    话音刚落,屠刀落下,鲜血四溅。
    王洵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既然决定了这么做,就有了承担任何后果的决心。
    胡家一族近百口人,皆于今日就戮,鲜血蔓延开,染红了脚下的青石路面。
    围观者哄然叫好,无一人为胡家鸣不平。只因胡家这些年,在并州做下的恶事,堪称罄竹难书,如今他们伏法,当然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不远处,裴蓁蓁放下车帘,冷冷哼了一声:“败犬之吠。”
    处置了胡家,自其庄园中放出数千被藏匿的奴仆。南魏是以人头收税,世家谎报人口,为的便是少交税钱。王洵带着人重新登记了人口,其中因为胡家以势压人,强行没其为奴的,便都放了自由身。
    至于胡家侵占的田地,在整理造册之后,一部分根据情况交还给原本属于它们的主人,而另一部分则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并州府库因此丰盈不少。
    这些事情实在琐碎,王洵领着刺史府上下官吏,足足花了一月时间才将一切都理清,人人都熬得眼下两团青黑。
    裴蓁蓁当然也是心疼的,不过她比王洵轻松不到哪里去。
    胡家掌握并州上下大半产业,胡家一倒,为了不叫并州民生出现什么动乱,便需要裴蓁蓁私下运作,维持物价,尽量减少胡家败落带来的影响。
    两人都是早出晚归,除了晨起那一顿饭食,旁的时候连见一面都难。
    如此忙碌了月余,一切终于都尘埃落定,王洵和裴蓁蓁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偏厅之中,裴蓁蓁伏在桌案上,旁边的账册还摊开着。
    烛火跳动,裴蓁蓁的呼吸很是平稳,面容沉静,相比起清醒时,多了几分恬淡温柔。
    王洵回府之时,便看到这一幕。
    示意身边的随从退下,他放轻脚步地进了厅中。或许真是累了,裴蓁蓁对房中多了一个人毫无所觉。
    王洵走到她身边,指尖轻柔地拂过她乌黑的发,神情温柔。
    抬手将裴蓁蓁抱起,王洵调整了一下姿势,好叫她更舒服一点,然后才向她卧房走去。
    刚出门,便迎面遇上前来奉茶的紫苏,王洵手指在唇前轻轻点了点,示意她嘘声。
    紫苏恭谨地退到了一旁,任他将裴蓁蓁送回房中。
    将裴蓁蓁放在床榻之上,鸦羽一般的长发散开,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
    王洵也没有叫人来,亲自为她褪下鞋袜,去了外裳,再小心盖上锦被。
    这样一顿折腾,裴蓁蓁还是没有醒来,看来真是累得狠了。
    王洵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好好睡吧,小姑娘。”
    那种可称为幸福的情绪在他胸膛中漫溢,两世辗转,他终于还是抓住她的手,这是他的小姑娘。
    他收回手,正要离开,却被裴蓁蓁抓住手腕,王洵顿时一怔。
    裴蓁蓁并没有醒来,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不安,感到他要离开,故而伸出了手。
    王洵挣不开她的手,或者说,他根本不舍得松开。
    俯下身看着裴蓁蓁,王洵几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他无奈地笑着,声音低沉:“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裴蓁蓁大约是感受他的呼吸,皱着眉别过头,身体却很诚实而习惯地伸手抱住了王洵。
    王洵这下便是真的惊住了。那双手抱在他后背,明明只是温热,却让王洵觉得滚烫得不容忽视,他脑中一片混乱。
    “这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他轻声在裴蓁蓁耳边道。
    次日一早,室内已经亮了起来,裴蓁蓁慢慢皱起眉,终于在这光亮中慢慢睁开眼。
    眨了两下眼,裴蓁蓁恢复了一些清明,才要起身,却察觉有什么不对。
    她转过头,只见还穿着昨日衣袍的王洵躺在她身旁,她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中,这一转头,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贴在一处。
    裴蓁蓁鼻间全是他身上清冽如雪中青竹的味道,她的双眼猛地睁大。
    砰——
    被一脚踹到地上的王洵被迫清醒过来,他昨晚心神不宁,半夜才得入眠,因而今日醒来得竟比裴蓁蓁晚,被她一脚踹下了床。
    裴蓁蓁拉着锦被,恼道:“王洵,你...”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她的眼神已经叫王洵充分体会到了她恼怒的心情。
    王洵慢慢站起身,这样的动作让他做起来还是那么赏心悦目。
    “夫人,昨晚,可不是我先动的手。”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裴蓁蓁眼中空白一瞬,恍惚想起昨晚迷迷糊糊,她好像是主动抱住了谁...
    “你给我出去!”
    最后,事情还是以王洵被恼羞成怒的裴蓁蓁赶出房间而告终。
    不管在什么时候,女人都可以是不讲理的生物。
    面对提着热水,惊讶得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的繁缕,王洵还是一派风轻云淡,泰然自若地离开。
    只剩繁缕留在原地,于风中凌乱。
    女郎和王七郎君?
    她是不是该替女郎绣陪嫁的衣物了?
    作为深知裴蓁蓁性情的人,王洵很识趣地消失了一整天,直到金乌西沉才敢出现在她面前。
    裴蓁蓁的气已经消了,不过面对王洵还是臭着脸。
    王洵将食盒放在她面前:“回来时顺路为你带了汤饼。”
    当然不是顺路,这是他特意绕路去买的汤饼,闻名东海郡,也算裴蓁蓁难得喜欢的一样吃食。
    冷眼看着他打开食盒,热气蒸腾,王洵含笑将竹筷放在裴蓁蓁面前,她哼了一声,拿走了竹筷。
    一边吃着汤饼,两人也说起了正事。
    “并州今秋的收成还不错,但南地,因洪水肆虐,大幅减产。”裴蓁蓁抿着唇。
    洛阳对此事的反应还算快,徐后得知消息后立刻安排人手赈灾,南地向来富饶,有旧粮支撑大体并未生乱。
    不过裴蓁蓁今年命人收的粮食便很有限了。
    “这不过是个开始。”王洵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他实在很少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和裴蓁蓁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真正的浩劫,还在昭明二年。
    大旱、蝗灾席卷了整片中原大地,先帝李炎的兄弟本就不满李崇德继位,徐后摄政,借此宣扬李崇德得位不正,打出肃清朝纲的旗号,起兵向洛阳而去。
    李崇德的确是得位不正的,但唯一的证据,却在裴蓁蓁手中。
    大多数人还是认为,作为先帝的唯一子嗣,太子李崇德继位理所应当。
    李炎子嗣不丰,兄弟却不少,这些兄弟也一个比一个能生。王洵大略记得,攻去洛阳的大军,足有七支。
    因着大家都还相信李崇德是正统,徐后虎符令下,各路大军回洛阳勤王,因此也给了蠢蠢欲动的异族机会。
    南魏的力量,在内耗之中,就损失了大半。
    但这些事并非现在的王洵和裴蓁蓁能阻止,人的野心,最是可怕。谁不想要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尤其是它看起来竟触手可及之时。
    “你差不多该打算一下,如何将北方的军力握在自己手中。”裴蓁蓁手下收拢了不少青壮,但要想在未来保住并州,保住更多人,还远远不够。
    南魏北方的军队有镇北将军统率,驻扎在凉州。
    说起来,萧云深此时便在这镇北将军麾下效力,之前萧明洲身死,去信严令他不可回洛阳。
    洛阳城的局势,萧云深一旦回去,便休想再离开。
    “再等一等。”王洵喟叹道,他还不能动手,还不到时候。
    但等待真是叫人难耐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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