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日,我却毫无头绪。”王洵嘴边的笑意有些苦涩,“或许我做不到。”
    他的唇有些干裂,因为长时间聚精会神,面上也透出了疲惫之意。
    “你会做到的。”裴蓁蓁对他笑了起来,仿佛暗夜里静静盛开的一株幽昙,在月光下舒展开花叶。
    “王洵,我相信你。”
    说完这句话,她缓缓走向门边。
    王洵低下头,目光落在茶盏中清冽的茶水上,炒制过的茶叶在沸水中浮浮沉沉,清香在空气中氤氲开,王洵在茶盏中看见了自己的眼。
    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纵横,那一刻,王洵好像看见漫天星辰在他眼前轮转,低下头,他将手中黑子放在棋盘正中,原本无解的死局,在这一刻,向死而生。
    “我知道了!”
    裴蓁蓁停下脚步,怔怔地看向他。
    王洵已经无暇顾及其他,手中黑子不断落在棋盘上,他额上慢慢渗出薄汗,双眼却是灿若星辰。
    他解出来了?!裴蓁蓁眼中满是惊愕,如今,不过才七日,明明,他需要足足半月才能解开这残局的。
    是真的么?裴蓁蓁回到桌案旁,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激烈,难解难分,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会成功么?
    只用七日,王洵,能解开元微公的残局么?
    她能不能,见证一个奇迹?
    王洵额上的汗流得越发厉害了,他眼中只剩下纵横的棋盘与黑白的棋子,所有的心神都放在棋局之上。
    最后一枚黑子落下,白子的大龙被黑子死死缠绕,再无生机。
    破了!
    裴蓁蓁收紧手,脑中只划过这两个字。
    王洵几乎有些颤抖地收回手,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站起身,上前抱起裴蓁蓁:“我解开了!”
    即便是以王洵的沉稳,在这时,也不由露出了明白的喜色。
    他抱着裴蓁蓁,忍不住在原地转了两圈。
    看着他脸上纯粹的笑意,裴蓁蓁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情愫,叫她也轻轻地牵起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
    所谓命运,从来不是一成不变。
    正如她一直所相信的那样,人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
    “解开了?!”桓陵猛地站起身,袖口带倒了石桌上的茶水,溅了他自己一身。
    不过他且顾不得这些,抓住通报的随从再三确定:“当真解开了?!”
    “是。”王洵的随从躬身答道。
    “七日啊...”桓陵感叹道,“从此之后,王氏七郎之名,要传遍南魏了。”
    与此同时,得了消息的王父高声大笑:“当真是我王氏麒麟儿!”
    他招来仆从:“立刻将消息送去留园。”
    洛阳城外,留园。
    数十少年郎君从屋内走出,裴清知和裴清黎也在其中,并不显眼。
    高台之上,王九真与元微公并肩而立,茂盛的草木掩住两人身形,两人自上而下俯视着这些离开的少年郎们。
    “看着这些少年人,我才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元微公是个留着美髯的中年文士,脸上带着些微笑意,让人见之可亲。
    王九真失笑:“元微公何故生此感叹,若你愿意,怕还能为南魏效力三十载有余。直至今日,陛下口中都还时常念着你呢。”
    “官场倾轧叫人心神俱疲,哪里比得山中清净。”元微公摇头叹道。
    “那公为何如今又选择下山,回到这纷扰不休的洛阳城中?”王九真笑问,“我可不信,你只是为了收徒。”
    “何况,我从未听说,有谁一日之间收了五十余名弟子。”
    王九真看着元微公,眼神探究,如他们这等身份,收徒当然是贵精不贵多,五十多人,如何有一一教导的精力。
    元微公叹了口气,望着下方少年们离去的背影,神色怅惘:“我只愿,是我杞人忧天。”
    王九真肃下脸色:“难道你看出了什么变数?!”
    世人只知元微公善谋断,运筹帷幄,从无遗漏,只有王九真这等相交甚深的挚友,才知他还精通紫微斗数,能掐会算。
    元微公转头看向王九真,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何意?”王九真不解。
    “天机不可泄露。”元微公最后给出这几个字,神色凝重。
    王九真一阵头疼,这话说到一半,真叫人急死。但他也明白,窥探未来本就是逆天而行,怎可轻易诉诸于口。
    那五十余名弟子,便是为了那个不可说的未来么?
    马蹄声急促而密集,王府的仆从骑在马上,踏过青石板路面,狂奔进入留园。
    “王氏七子洵,已破元微公残局!”
    仆从扬声叫道,声音随着风传开,留园中的少年郎君们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身在高台上的王九真和元微公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惊色。
    “不过七日...”元微公长长地感叹一声,“九真,你家七郎,比我预料中,还要天纵之才。”
    “今日之后,王氏麒麟儿之名,必定传遍天下。”
    王九真对着他深施一礼:“还要谢过公成全。”
    从一开始,这便是王九真为王洵所做的谋划。
    当然,若无元微公配合,一切也不会这样顺利。
    不过,七郎也没叫他失望,七日...原以为,他最少也需半月有余,才能解开这残局。
    元微公扶起王九真:“你我至交,何必如此客气,何况,这天下,本就该是这些少年郎的,如我这等老家伙,早该退隐山林。”
    裴清黎听着王府仆役高声通传,不由失神,还是裴清知叫了两声,才让他回过神。
    “怎么了?”裴清知声音温和。
    裴清黎看着碧蓝无垠的高空:“如王七郎那般人物,真叫人神往。”
    “真想,亲眼见识一二。”
    裴清知弯了弯眉眼:“会有机会的,都在这洛阳城中,总有机会相见。”
    两人一道走下台阶,下方,裴蓁蓁已经在等着他们。
    “蓁蓁。”两人异口同声地唤道。
    裴蓁蓁走上前:“如何?”
    裴清知摸了摸她的头,笑得很是温柔:“幸不辱命。”
    裴清黎也有些害羞地点点头。
    他们两人都成功入了元微公眼。
    裴蓁蓁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双眼禁不住涌起酸涩之感。
    “怎么了?”裴清知见她不语,笑着问。
    “没有。”裴蓁蓁仰头看他,“我只是高兴,我只是,很高兴。”
    眼前的少年被胡人所掳,匈奴王刘邺为显礼贤下士,将他留在身边,以礼相待。天下人都唾骂他,骂他苟且偷生,辜负了两个战死沙场的兄弟,辱没了裴氏的名声。
    裴蓁蓁不那么想,名声有什么要紧,没了性命,便什么也没了。
    可是裴清知终究与她不同。
    豫州城破后,刘邺设宴庆贺,裴清知抚琴相贺,酒意半酣,他自琴中取剑,刺杀刘邺。
    未遂,服毒自尽,刘邺暴怒,命人鞭尸三百,弃于荒野。
    他的刺杀没有成功,但也重伤了刘邺,拦住了胡人向北边进发的脚步。
    那时候,天下又开始吹捧他的义举,赞他忍辱负重,不负皇恩。
    可那又如何?
    裴蓁蓁温和内敛的三哥,爱抚琴下棋,总是微微笑着的三哥,永远留在那一年。
    “蓁蓁,你眼睛怎么红了?”裴清黎紧张道,难道是有人欺负了蓁蓁?
    裴蓁蓁回过神:“可能是阳光太灼人,有些不舒服。”
    “那我们这就回去吧。”裴清黎急道。
    裴蓁蓁又想起了那个月夜,他叹息着说,蓁蓁,我真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懂。
    刘邺攻破豫州,为泄愤,将他头颅斩下,高悬在城门之上,震慑所有敌人。
    那时的裴蓁蓁,在裴清黎几个心腹护送之下,走在离开豫州的路上。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回头望向豫州方向,泪水无声划过脸颊。
    而等到裴清知的噩耗传来,耳畔风声呼啸,荒原之上满是流离失所的魏人,他们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裴蓁蓁发现,自己竟然连一滴泪,也落不下来了。
    她的五个哥哥,一个接一个,为了这南魏天下,死在了本该鲜衣怒马,看尽满城花的年纪。
    ‘女郎,前方便是青州城,姜氏此时正在城中,大人曾言,您的母亲和妹妹同姜氏一处,您可前去投奔。’
    ‘你们呢?’
    ‘大人被胡人枭首,尸骨无人收殓,我等便是拼上性命,也要为大人收殓。’
    迎着落日的余晖,裴蓁蓁扬起脸,这一世,她要他们都平平安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12 22:40:12~2020-09-13 21:03: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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