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历三十三年的进士嘛,那年是我头一回任监考官,记得清楚。说起来,他也算是我的门生。”
    太傅瞧他一眼,哄小孩儿似的,“诶?这屋子里,我就瞧你最听话老实,喊声外公听听?”
    众人:“???”
    二哥只是出于对知识分子的尊重,才对他恭敬些。
    听话老实四个字,连他头发丝儿都沾不上。
    “您、您真的没有认错人?”阿林不确定,自然也不肯喊他,甚至出言提醒,“您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
    太傅着急地瞧着他们:“我说,你们都怎么回事儿?就这么瞧不上我?莫不是怕我讹你们?”
    “您别生气,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江敬武忙解释,“都知道您思女心切,这不是怕您认错了,占了您的便宜,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知道他们都是积极善良的好孩子。
    太傅也不强求他们能瞬间接受缺席了二十年的父亲和外公。
    瞧了柏秋一眼,他又叹气,这回却说:“你刚出生的时候,京都时兴拓掌纹和脚纹,我和你娘便给你也拓了一份。”
    “——随着年龄增长,五官或许天差地别,掌纹和脚纹的变化却不会很大。”太傅说道,“你走以后,那纹路我看了无数遍,早已刻在了心里,一看便知。”
    说着,让柏秋将手给他。
    和江敬武对视一眼,柏秋手指蜷缩了一下。
    见他目光殷切,柏秋到底还是不忍心,朝他摊开了右手。
    太傅先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的掌心,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双手,谨慎又小心地描了一下横贯她掌心的智慧线。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上面。
    柏秋觉得痒,下意识将手给缩了回来。
    太傅也连忙收回手,仰头想要将眼泪控回去。
    柏秋低着头,掌心的泪滴几乎能把人烫伤。她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一直没什么感觉的内心突然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有些难受。
    “我就知道不会认错。”太傅脸上尽是愧疚和歉意,缓缓伸出自己的手给柏秋看。
    ——与常人的掌纹不同,他的右手上,有一整条横贯在手心的智慧线。
    “你跟我一样。”太傅喟叹着道,“都是断掌。”
    柏秋张了张嘴巴,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还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也不能确定,这个父亲,究竟值不值得相信。
    “这么说,您真是我们的外公?”二哥看看阿娘,又看看太傅。
    试探着问了句,“我偶然得了一道题,怎么解都觉得思路不太对,能不能请教您一下?”
    众人:“……”
    太傅察觉出来,想要打入江家内部,让女儿承认自己,最好的突破口就是这个好学不倦的外孙,当即大笑着,满口答应。
    题在阿林院子里,爷孙俩兴冲冲地离开了正厅,去给阿林解惑。
    -
    他们一走,正厅就陷入了沉默。
    “阿娘,您不高兴?”蜚蜚见柏秋面色沉重,问了一句。
    柏秋却没办法和她解释,便说道:“没有,只是还没见过大周氏,不知道她的为人,有些紧张。”
    姐妹俩对视一眼,不禁也忧心了起来。
    上回小周氏过来认亲,她们可是见识过那疯劲儿的。
    隐隐觉得,大周氏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对了,今日为何只有太傅独自前来?”江敬武说道,“小周氏姑侄俩呢?”
    阿柔便解释:“太傅说,他们昨夜才到沬州城外,今日城门一开,他等不急便过来了,大周氏在家中整理,稍后到。”
    江敬武点点头:“那午饭让人多准备些。”
    见柏秋面色不好,又安慰她:“都是造化,夫人莫要太过忧心,随遇而安便是。”
    “嗯。”柏秋还沉浸在方才,太傅的眼泪滴落在她掌心的感觉。
    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从未有过那样悲伤的时刻。
    但这个人是小周氏敬爱的姑父,传言还说,他对小周氏视如己出。
    她怕这个人跟那疯婆子是一丘之貉。
    虽然,他并没有理由这样做。
    正想着,仆从便过来通报,说门外来了两个贵妇人,另有许多人抬着箱子,问他们怎么招呼。
    一家人便出门迎接。
    江敬武和阿嬷则还是在正厅坐着,留了两个丫鬟做陪。
    门外。
    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停在路上,正门大开,柏秋领着几个孩子出来,小周氏才扶着姑姑从马车里露面。
    大周氏的娘家在沬州也算望族,颇有家底。
    她嫁到京都以后,只每年端午节回来一次,担心出嫁前在沬州积累的人脉会浪费掉,便早早由太傅出银子,在沬州开了许多铺面,眼下皆由大周氏的子侄打理。
    她今年不过四十来岁,保养得当,看起来完全不像小周氏的长辈。
    柏秋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可是却发现,她在下车的时候,因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柏秋,脚步稍软了下,若不是小周氏扶着,恐怕要摔倒。
    眼神也有些闪躲,似乎不敢看柏秋。
    却与太傅的不敢看完全不同。
    太傅是对她有愧,看她一眼就要哭出来,而大周氏,似乎是真的害怕。
    这个发现,让柏秋觉得意外,但又隐隐觉得在情理之中。
    ——若太傅没问题,对她中的毒也并不知情,那当年害她的人,定然与她们姑侄俩脱不开干系!
    “表姐。”小周氏甜甜地说道,“怎么还亲自出来迎接了?”往他们身后张望两下,“姑父呢?”
    郊游一般的语气,似乎真的是来走亲戚的。
    她也确实有本事,能完全不把自己做过的坏事放在心上。
    “后院解题呢。”柏秋答了她一句,目光落在大周氏身上,福了福身。
    孩子们便跟着行晚辈礼。
    “快起来。”大周氏连忙上前搀柏秋,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慈爱,“烟儿,真的是你,太好了,不然,我这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柏秋笑笑,瞧着不像高兴:“先进屋罢。”
    小周氏便招呼身后的人:“都小心些,抬进来,这可是姑老爷给几位公子小姐的见面礼,若磕了碰了的,小心你们的脑袋。”
    他们过来的时候,便有不少人在围观了。
    上回纳兰府抬东西来的时候,闹的尴尬场面还历历在目,小周氏这样说,明显就是在挤兑他们。
    孩子们便心想,这个小周氏,事情可真不是一般的多。
    -
    不知道她是想体现什么,从刚刚下车开始,就一直粘着大周氏。
    进门之后,更是一刻也不停地与她说话。
    把旁人都晾在一边。
    “姑姑,要不怎么说血脉相连呢?”小周氏说道,“表姐平素不爱出门,结果啊,咱们两家的孩子却意外结识,感情甚笃,你说巧不巧?”
    “有这样的事?”大周氏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
    小周氏阴阳怪气的,叫人不舒服。
    阿柔于是直接开口:“感情甚笃?没有罢!分明是纳兰卓绑了我和妹妹,之后死乞白赖地道歉,咱们不愿搭理而已。”
    大小周氏:“……”
    她们一脸菜色,三哥嘴角掀了掀。
    刚好,太傅跟二哥有说有笑地从后院出来,刚巧撞上他们,自然也听到了这段对话。
    “倒是姨母和姨夫,好生客气,怕咱们不够亲,非想着让卓表哥娶妹妹过门。”阿柔瞥见了太傅的身影,故意说给他听,“只妹妹年纪还小,担心她不懂规矩,阿娘想在家中多留两年。”
    就纳兰卓那个怂样,还想娶他的外孙女?
    太傅顿时觉得一股血冲上脑门。
    来的时候,大周氏还说了纳兰卓即将当爹的消息,也就是说,小周氏得知纳兰卓不规矩,要拉他外孙女下水?
    好一个亲上加亲!
    太傅远远瞪了小周氏一眼,又瞧瞧阿柔身边的蜚蜚。
    那么乖的孩子,她也好意思算计?!
    “十五也不小了。”大周氏自然帮着自家侄女,“京都那些名门望族,也都是早早就订了亲的,晚了,好的可就被人挑走了。”
    蜚蜚正要说自己就算嫁不出去,也瞧不上纳兰卓。
    太傅就凉凉地开口,说道:“我郑骁云的外孙女儿,自然是想挑谁挑谁!”
    “蜚蜚,节后跟外公回京都,”太傅说道,“外公门下那么多学生,那可都是人中龙凤。到时候,看上谁你直接说,外公给你保媒。”
    说着,还白了小周氏一眼。
    他平素十分严厉,孩子都怕他,哪怕小周氏几乎在他家长大,也没见过他一个笑脸,让他这样一瞪,顿时就蔫了。
    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不了不了。”蜚蜚连忙说道,“阿娘舍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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