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江雨南楼。
    整座楼阁已经被包下,空荡的大堂内不见一人,堂外的小空地上布满了四处游走巡视的人。看打扮,正是荣国公府穆宸的贴身护卫和麾下兵甲。
    夜幕刚刚降临,一骑快马从街道尽头急驰而至,勒马停在江雨南楼跟前,神情满是焦急之色,马刚停稳,那人单腿一偏从马背跳下,稳稳落地。
    “何人擅闯贵人重地?拿下!”一名护卫上前抽刀叱问。
    来人摘下腰侧令信高高扬起,大声道:“我北郊第五营前哨军参将陆善,奉命求见荣臻荣将军!”
    “荣将军正与贵人们饮宴,诸勋贵饮兴正酣,不见外客!”
    陆善怒道:“小小护卫竟敢拦我,不晓事的东西,你是哪位贵人的手下?军情十万火急,耽误了大事你吃罪得起么?”
    护卫语气冷淡道:“你有何事见荣将军,我可为你转告。”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守门的杂碎以为真是个人物了?老子要禀报的是军中大事,你再敢拦我,管你是谁的护卫,老子明日便带兵活劈了你!”
    护卫来回看了陆善一眼,脸上忽然堆起了笑,朝陆善抱拳道:“既然陆参将执意要见荣将军。我怎敢再拦,小人可耽误不起军中大事,路参将里面请,荣将军与国侯老爷们在二楼雅阁里……”
    陆善撇着他重重哼了一声,抬腿便往里面奔去。
    单脚刚迈进堂内大门的门槛,陆善忽觉背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柄钢刀的刃尖已穿胸而出,雪白的刃尖沾着几滴鲜血,缓缓滴落在地,陆善张了张嘴,想喊,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适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陆善回头想问什么,护卫却冷漠的松开他,并不打算多做解释。陆善的尸首重重倒地,门口站立的其他人眼角朝下瞟了一下陆善的尸首,淡漠地移开目光。仍旧一动不动直视前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很快,陆善的尸首被人抬走,地上的鲜血很被擦拭干净。
    二楼雅阁内。
    不知哪里请来的名妓花魁们拨弄着古琴琵琶,娇美的笑靥令这沉闷压抑的冬夜多了几分旖旎春/情。
    今日席间皆知朝中权贵,宴请的名目是荣臻荣将军的生辰。
    有诸多青楼名妓频频斟酒添香,此时众人酒已八分,众勋贵们也放下了架子,渐渐放浪形骸起来,酒过三巡仍未尽兴,穆宸挥挥手,久候的侍女们端着一坛坛未启泥封的美酒进来。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道:“同饮!”
    美酒咕噜咕噜从众人喉管倒进肚里,忽然有人身躯晃了晃,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几乎同一时间内,宴席上所有人全部醉倒,雅阁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酣醉酩酊的穆宸此时忽然直起了腰,身躯也不摇晃了,眼神也清明了,哪里还有半点大醉的模样。
    一名护卫走进来,朝屋子里惊疑不定的众名妓花魁们挥了挥手,众女噤若寒蝉急忙退出雅阁。
    ?“国公爷,酒里下的药是万生前辈所配,无色无味,迎风便倒,一日一夜绝不会醒。”
    穆宸点点头:“马上将这些人转走,藏到一个绝密之地,不得走漏任何风声,给杨少主送信,就说此间之事已办妥。”
    “是。”
    ……
    云极殿上,徐士元看着高高在上端坐的北山啸则。
    “大靖朝军权受制,权臣作大,数十万边军和各地卫所大军,在内,还有拱卫京都的三十万团营,这些兵马,都渐渐脱离了今上的掌控。而君上一定还认为这些都是太后和世族在操纵……”
    北山啸则狠狠地瞪着徐士元:“不知他们还能有谁?现在连你也要反朕!满朝文武大臣和勋贵就能如你们所愿拱立你们所谓的新君么?”
    徐士元却并不解释,只是说道:“老臣今日来此,并非是要说这些的。”
    北山啸则的笑容渐渐收敛,盯着徐士元道:“你是内阁首辅之尊,难道你也要跟着他们造反么?”
    “先皇征伐草原大漠,除申括,镇民乱,开海禁,种种英明决断君上可做成过其中一件?”
    北山啸则痴怔许久,望着自己衣袍上的玄色纹饰,语气缓慢道:“先皇堪称功绩,可载青史。朕自愧如不。”
    徐士元不急不徐地道:“但那几件事,其中却有廉王的影子,廉王一生为社稷做的事情并不多,只有这么几件而已,然而,却足以让他与先皇一同载入青史。结果,君上嫉妒狠辣,让廉王落得那样的下场……还要将他所做过的事情也一并抹杀,敢问君上,您若是天下人,如何取舍?”
    北山啸则当然理亏,但他是君王,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徐士元摇头:“如果他真是万夫所指的奸佞,如果他真做了祸国殃民的事,也不会有今日群臣世族愤起之事……先皇晚年时,时常与廉王通宵达旦处理政事,使朝政渐渐清明畅通,愿奉大靖为宗主,每年朝觐的使臣越来越多。”
    徐士元有生以来第一次直视大靖的君王,他道:“北戎已多少年没有主动犯我疆界烧杀抢掠,反而是我边镇大军频频征伐边域小国?海禁之后各地百姓越来越富足,甚至有的农夫也偷偷在衣裳里面穿上了丝绸,很多平民人家已由一日两顿变为一日三顿?让靖国前所未有的强大……而这一切,都在先皇崩逝,廉王身死,君上登基之后渐渐变了……”
    徐士元声音低沉而平缓的问:“君上说自己什么错都没有,那么这些变化只是因为您的无能么?”
    徐士元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六月晴空中放出了一声声旱雷,震得北山啸则瞠目结舌。他神色变换不停,想开口大声斥责徐士元,却根本无从辩驳。
    徐士元看着他,并不因为他的神情而动摇,“君上,臣说这些不是为了替廉王邀功,而是想告诉君上,咱们的靖王朝本来处于中兴之势,但君上临朝多年,大靖的土地渐渐回到权贵手里,藩王太多,藩王再生藩王。仅是皇室宗亲的开销,国库每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银两方能填满这个无底洞,北戎只要还未灭种,终究是一大祸患。”
    他光芒刺目,在这一刻,北山啸则忽然觉得不敢直视。
    “先皇在世时,曾问过廉王的志向,廉王说,南方百盟崛起的时日也不远了,不解决他们,大靖恐有亡国之虑。还有东南的倭寇,北边的北戎……除了这些邻国,天下还有更广阔的地方等待我们去发现,去征服,大开海禁,海上时代马上要开始了,我们的目光不能只停留在这些邻国身上,天下,远远不止是我们目光所及的天下。”
    “这些,就是廉王的志向。”
    北山啸则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这些事,父君没有对他提起过,他自己也从未想的如此深入长远。他的目光都在眼下,太后,世族,权臣……
    徐士元咳嗽几声苦笑,声音滞涩,却字句清晰,道:“这是廉王的原话,老臣当时就在近旁,听到这些话无比动容。可惜,廉王死了,人亡政息,我大靖近在眉睫的危机和机遇不仅错失,整个大靖天下反而会倒退到先皇之前景象,会变得比大安还要孱弱,最终并入百盟的治下,成为北戎之于大靖的存在……”
    “可君上呢?您在临朝以来都做了什么?”
    北山啸则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神情越来越挣扎,充满了矛盾,但更多的却是怒气。人人都念着廉王,他死了这么多年,众人还心心念念的将他挂在嘴边。
    “臣今日来的目的,不是来劝君上如何,只是想告诉君上。太后和世族们为何看不起君上,从而作势弄权,朝堂为何变成眼下这个地步,几欲脱离君上的控制。”
    公孙荻说服徐士元来劝谏,就是因为其他人说的话北山啸则都会认为是狡辩,阴谋。只有徐士元这个元老亲自开口,北山啸则才能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也让天下人知道今日这一幕,将廉王的事迹宣扬出去,为新君临朝作为铺垫。
    徐士元加重了语气道:“君上,这天下,不是君王一人的天下,也不是文臣武将的天下,它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天下。”
    北山啸则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但紧接着升上来的并非懊悔,而是滔天的怒气!一股怒火只算天灵盖,让他双目通红,几乎失去了理智!“来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拖下去!”
    大殿的门被打开,哗啦啦进来一群殿前带刀侍卫。
    北山啸则的反应几乎是在徐士元的预料之中,所以他说的这些话,本身也不是给面前的君王听得,而是给天下人听的。他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衫下摆,道:“臣今日前来,并未打算活着回去,但老臣今日在此死谏。必定传扬出去。”
    徐士元眼珠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神情却坚定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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