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董昭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报信的斥候退下。
    斥候看看董昭,又看看董访,几次开口欲言,急得满脸通红,额头全是汗,董访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斥候无退,不甘心的握紧了拳头,跺了跺脚,走了出去。
    董访向前走了一步,低声说道:“兄长,怎么办,总不能看着纪灵、臧霸杀人。人心散了,城也守不住。我们兄弟……”
    董昭看了董访一眼,董访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没说完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从小到大,他对兄长敬畏如神,兄长的意见,他从来不会反驳,也不敢反驳。事实证明,他能想到的,兄长都会想会。他想不到的,兄长还是能想到。
    “公明,我有些事想不明白。”
    “呃……”董访不知道怎么接话。董昭想不明白了,他就更想不明白了。
    好在董昭也没打算问他,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你说孙策究竟想干什么?若说是想夺取兖州,他早就可以夺了,何必等到现在?况且战贵胜,不贵久,若想速战速决,他为什么不亲自统兵,非要让朱桓一个甚至没有独领一部的人上阵?”
    董昭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禁沉吟起来。孙策这次用兵的确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儿戏。主将的人选不对,出击的时机不对,兵力配置也不对。朱桓、满宠、吕范、纪灵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万步骑,就算加上甘宁的水师也不到六万人。攻取普通的县城也许绰绰有余,攻昌邑、定陶这样的郡治大城明显不足。攻势兵力至少要一比三,定陶有一万多人,董昭手里能够动用的兵力至少有五万多人,孙策至少准备八万人才够用。可现在围攻定陶的不到四万步骑,董昭不出兵,他们都未必拿得下来。就算孙策的部下是精兵,军械精良,可李进也不是轻易能放弃的人,攻城的损失肯定不会小。
    况且纪灵还大肆杀戮,刚破了一个金乡,就将金乡城里的大族杀得一干二净,连鲁峻的孙子都没放过,就是一副要将兖州世家得罪光的嘴脸。他就不怕兖州世家逼急了,和他们拼命?兵法有云:一人必死,十人弗能待也。这消息一旦传开,兖州人人死战,这五六万人远远不够。
    将豫州二十万兵全部用上也许差不多。董访心中一动,忽然心生寒意。“兄长,这几万人会不会只是前锋,孙策在等秋收,秋收之后,豫州那二十万……”
    董昭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不可能。即使以孙策之富,他也支撑不起三十万大军的长年征战。虽说兖州就在豫州之侧,运输消耗有限,二十万人的开支还是太大。你别忘了,打完兖州,还有冀州呢,他会将所有的物资都消耗在兖州?”
    董昭连连点头,也觉得这个想法太不靠谱。如果拿下兖州就能平定天下,全力一击还情有可原。现在兖州的得失对天下形势影非常有限,冀州才是关键,孙策绝不会将所有的财力、物力都耗在兖州,最后却看着冀州无能为力。
    “那又是为了什么?”
    董昭沉吟了良久,缓缓地吐出两个字。“磨刀。”
    “磨……刀?”
    “是啊,孙策要将兖州作为一块砺石,来磨他用得上的刀。朱桓只是其中一个,如果他不堪大用,孙策会另选他人,比如……陆议,或者朱然。孙策是江东人,可是如今江东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将领只有沈友,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的大将,所以将我兖州当作磨刀的砺石,练将的校场。”
    董访目瞪口呆,越想越怕,眼前浮现出一片尸山血海。作为统兵的将领,磨刀的场景他并不陌生,再坚硬的砺石,用得久了,都会越磨越薄。兖州已经精疲力尽,再被孙策用来练将,最后还能剩下多少人?
    金乡城外那十几颗首级才是开始啊,兖州世家的首级都将挂上去,一个也跑不掉,就像当年豫州世家一样,就算逃到广陵的沼泽地里,也被孙策一个个揪了出来。他要的就是兖州世家拼死抵抗,这样才能充当朱桓等人练兵的对手。
    董访的后脖颈凉嗖嗖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所以基本可以肯定,在朱桓等人出现重大失误之前,孙策不会上阵,他会让朱桓等人充分演练。可是就算豫州军精锐,军械精良,这些人也大多有些经验,这么点兵力,他们有把握攻城?”董昭转过头,打量着董访,眼神疑惑。“还是说,孙策另有倚仗,能够迅速破城,将损失降到最低?”
    “迅速破城?”董访不以为然。“除非让于吉施法术,天降神兵。哦,不对,兄长,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以前仿佛听张府君说过,汝南木学堂研制了一种超大的抛石机,能够二百斤的铁弹射出三百步,一旦射中了,足以破门。他不会是……”董访不敢说了,脸色煞白。
    董昭一惊。“有这回事?怎么从来没听他们用过?”
    “那抛石机……太重了,制造不便,移动也不便,一直留在汝南,没有上阵。现在……”
    “用船。”董昭大声说道,转身走到地图前,先找到汝南的位置,随即又在汝南境界转了一个圈,沿着浪荡渠而上,又沿着济水而下,停在定陶。他用力敲了敲,敲提帛制地图呯呯作响。“立刻通知李进,让他把所有的城门都堵死,尤其是南门,朱桓肯定用船运来了巨型抛石机。”
    董访苦笑道:“兄长,阎行、文丑的骑兵已经截断了定陶与外界的联系,消息送不进去了。”
    董昭霍然转身,双目圆睁,厉声喝道:“那就想办法,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将消息送进去。快去!”
    董访吓了一跳,连忙点头答应。
    董昭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地图,握起拳头,用力捶着手心,连声叹息。“读了一辈子书,最后败给几个工匠。苍天啊,墨家死灰复燃,儒门这是真的完了吗?”
    ——
    济阳者,济水之阳,指的是南济水。实际上济阳城离北济水更近一些,出了北门不远就是津口。
    夏秋时节,水量充足,载着巨型抛石机的楼船得以从容航行。楼船经过改造,飞庐大幅度缩小,只剩下中央一个一丈见方,却有三四丈的高台,以供观察手居高临下,观察校准方位。船头船尾各有一个望楼,也有观察手站在里面,进行三角校准。
    考虑到内河水系的限制,一艘中型楼船只能装一架巨型抛石机及配备的各种弹丸,观察手、操作手加起来不过三十人,加上水手也不到五十人,凡是不必要的事物全部去除,连保护的士卒都没有。好在这种巨型抛石机的最近射程也有三百步,前后左右都有保护,倒不担心会遭到对方袭击。在他们进入位置之前,步卒已经登陆,立好了防守阵型。别说城里的守军未必敢冲出来,就算冲出来,也不可能迅速冲到他们面前。
    看着射手们前后忙碌,观察手不断的报出一个个数字,吕范有点懵,问一旁的张奋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弹道。”张奋盯着楼船上的士卒,头也不回的说道。这是巨型抛石机第一次正式上阵,虽说已经操练了很久,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生怕出乖露丑。巨型抛石机的研制思路出自黄月英,但真正投入研制却是由他负责的,他不想被人笑话,更不想被伯父张昭埋怨。
    他不说,吕范还能猜出一点,他说了,吕范更懵。吕范咂了咂嘴,决定不问了。这种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办吧,以后再问也来得及,现在当着这么多部下的面,丢不起这个人。
    吕范有些后悔。木学堂的文章虽然传播不广,可是他作为战区督还是可以收到的,只是他一直没怎么看。这些文章太枯燥了,而且看不太懂,他以前收到这些文章都是扔在一边,最近才觉得有必要看看,原因和陆议有关。陆议设计赚荀衍的思路就来自于袁敏一篇治水的论文,这让他很有压力。
    如果不努力,这战区督做不久啊。
    忙活了半天,巨型抛石机准备就绪,又粗又长的梢杆被拉下,固定,二百斤重的铁弹装进了弹筐,观察手、操作手再一次核对了相当的数据后,屯长下达了发射的命令。
    “放!”
    一个上身赤裸,肌肉贲起的壮汉挥起巨大的木锤,用力击下,“呯”的一声巨响,粗若大腿的弩机被打开,巨大的配重箱落下,梢杆拽着弹筐开始滑动,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弹筐滑过长长的凹槽,甩上了天空,在最高点处,铁弹脱离了弹筐,带着刺耳的破风声,呼啸而去。
    “轰——”一声巨响,铁弹偏离了目标——城门两三丈,正中城门上的城楼一角,落入瓮城之内,震得大地为之一颤。城楼被击中的部位瞬间迸散,木屑四飞,哗啦啦的巨响声中,城楼塌了半边,瓦片、木头不断地向下断,城下的士卒惊恐万丈,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县丞吴质仰起头,看着少了半边的瓮城城楼,激零零打了寒颤,一道热流从大腿根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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