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替这些工人请罪,让东家通容他们几天,好把这些日子的工钱拿到手。谁料他还不曾开口,崔燮便说:“差多少日子,就去干完了再说。这院子既已租给王家了,你们就把雕版工具收拾收拾搬到我那院子里,从别家交接回来就在后罩房找个干净空房干活。若有谁没地方住的也可以搬过去住。”
    店伙们都惊喜交加,一个没家累的杂工当即就说愿意搬过去住。计掌柜还有些惊恐,期期艾艾地问他,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父子。崔燮淡淡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测地说:“且先记着吧。到年底结帐时再看。”
    只要不把他们送进县衙,这对父子就觉得是天大的运气了。两人千谢万谢地下去,先好生把店面擦洗了一遍,打定主意以后要拼了命地经营,好让东家饶恕他们的罪过。
    书店后院里闹得欢势的王家人也没走。王大官人假借给他们做见证人,从两位娇妻外室手底下逃了出来,顶着一张花里狐哨的脸跟他们坐了半天——也亏他坐得住。
    待到崔燮遣散了伙计,请中人们到厅里吃酒,他才活动活动腰杆儿站起来,笑着说:“崔义士真是海样的心胸,我原以为你家仆人背着你租出院子,你怎么也得把那掌柜的拿去县衙治罪,再把书店后的院子收回去。要么我顶着这张脸在这儿坐着,我这是怕你把院子收回去,等着跟你讲理呢,想不到你是这么个讲道理的人。”
    收什么房,上哪儿弄一百两银子赔他。
    这群工匠伙计到现在还没跑干净了,就是模范忠诚员工,院子租就租了吧。主席还教导我们“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呢,他也是个签过三方协议,差点正式上岗的图书馆员,敢不跟随着伟人的脚步前进?
    反正崔家老宅有个小后院,两层临街的后罩房,足够当员工宿舍和工作室的,没必要为了这院子费钱。
    崔燮微笑着答道:“公子当初既给了银子,保住了我家的雇工和院子,那这里自当是给公子住着。我还没跟公子道谢呢,当初书坊被淹事是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早该上门拜谢王公子援手之德了。”
    王大官人受宠若惊地一笑,嘴角那道血痕都快绽开了,疼得又“嘶嘶”了两下,连忙握住他的胳膊:“咱们都是豪杰义士,不用学那酸书生,一口一个公子什么的。我看你年纪比我小几岁,叫我一声王大哥就好,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崔兄弟了!”
    崔燮推辞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过是个读书人……”
    “那你也不是一般的读书人。”王公子在他肩头用力一拍,要不是他坐得笔直,差点就给拍躺下去:“刚才我看了你肩头上,好狞恶一个长疤,是真见过血的壮士才有这般伤口。我平生最爱勇士,回头你到我家去,我家有好大的演武场,好几石重的角弓,口外来的良马,你爱骑射也好,比试剑法也好,我都能陪你练!”
    ……谢谢,等我回家练二十年一定跟你比。
    崔燮刚想谢绝,心里忽然闪过一道念头,目光掠过他青紫肿胀的脸,问道:“王兄真个会武?”那怎么让两个纤纤弱质的女子打成这个模样?
    王项祯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嘴角,疼得呲了呲牙:“我平生就有些毛病,看不得美人儿难过,不过是几道指甲印子,划就划了吧。我又不舍的打了她,又不忍心休了她,除了忍熬着还能怎地。”
    崔燮虽然觉得养外室不对,但对他逆来顺受的态度倒也有些佩服,不由地拱拱手说:“王兄好修养。只是王兄的令正已知道了这院子里的乾坤,以后这边恐怕也难得清静了。在下这书斋却还要再开,只能请王兄多考虑一下将来该怎么安排那位……姑娘。”
    王项祯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吵架时喊的沙哑的嗓子答道:“嗳,回头再说吧,月姐的事我一时想不好怎么办,还得从长计议。不过崔兄弟,哥哥我有件事求你——”
    崔燮抬眼看着他,无声表示出疑问。
    王项祯被那双眼晃了一下神,停了半拍才想起呼吸来,低下头干笑着说:“请崔兄弟在哥哥这张脸长好之前先别回这书斋了。月姐这妇人有些水性,有你这般风流年少的人物在前头出入,我怕那书院二门不太牢靠,锁不住别人的脚。”
    崔燮点点头,平和地答应了:“王兄的内眷在后面住着,我自然要避嫌。这书店平日里有掌柜看管,无事我也不会多来。”
    王项祯嘴唇微动,叫嘴角那道伤拉扯得脸庞有些扭曲,按着脸笑道:“我不会让崔兄弟白吃亏,回头我带你去三间房江妈妈家,她家的……”
    他一扬脸,目光扫到崔燮干净的脸庞和眼神,自己便把后面的话吞了,轻咳一声说:“回头为兄送你一匹小马吧。义士还需良马配,你骑马挎剑应该也挺好……挺好的。”
    一匹马少说要十两银子,真是良马的话上百两也买不下来,这礼可不能轻收。崔燮连忙推辞,王项祯却挥了挥手,说:“行了,哥哥自有打算,等我这张脸养好了再来见你!”
    他夫人闹了那一场叫外人撞见,臊的早早就回家了,那位外宅也老实缩进房里,叫人锁了院门。崔燮也不管那家人将来怎么闹,陪着几位中人吃了一顿酒,拿着店里真正的帐册回了家。
    那个杂工比他们还早就到了家,让张妈妈安排到了后罩房。崔燮过去关心了他一下,只见那屋里摆上了崔源父子的旧床,有副王秀才留下的旧椅当工作台,盆桶布巾一应俱全,倒也住得人。
    房间角落堆着一箱切削好木板,桌上还有些匆促堆放的纸、墨、胶、矾,李进宝局促地说:“这些都是店里见有的材料,我想着公子过不多日就要印书,索性拿来了。公子不问我们在外头私自接活的事,我也知道感恩,就想预先把板子和料制好,等匠人回来就能即时开工了。”
    印刷其实也不着急,他还没定下要印的内容来呢。崔燮也不敢一下子弄太激进,便只问他:“咱们家店里印过彩版书吗?”
    李进宝愣了愣,反问道:“公子是说拿杏黄纸、磁青纸的做底,往上印字?那纸不说印上字看不看的清,可是二三两银子一刀的价银,咱们印不起!印不起!”
    崔燮沉吟了一下,道:“不是那种,而是在印刷中以不同颜色印字画……”
    他印象里的春宫图好像都是彩色的,可是化学书里写着,最早的饾版拱花技术是从明末的《萝轩变古笺谱》《十竹斋笺谱》才出现的。不知成化年间的套色印刷技法发展到了哪一步,一次抛出最新技术会不会太惊世骇俗?
    李进宝看他仿佛陷入沉思似的,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公子?我却不曾听说书上的字有换颜色的,那看着不如墨字舒服吧?”
    崔燮摇了摇头,咬着唇问他:“不提印什么,能像谢公笺那样给纸染出底色,上面更用不同的颜色印图像吗?”
    李进宝“啊”了一声:“原来是要染笺纸?是你们读书人写诗作文章用吧?若只染个松花、槐黄倒现成方便,刻个花边栏也不花多少力气,叫匠人晚上赶赶就能弄出来。只是涂布粉蜡要多费些工夫。”
    有技术工底,做起新的来就是事半功倍了。崔燮有些惊喜地问道:“市面上有的你们都会?”
    李进宝乍着手说:“不敢说都,南面那些描金描银的我们就没做过,不过一般染色、涂布的粉蜡笺也是会的。”
    崔燮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微微颔首:“你明天跟你们掌柜的说,要他把染纸的颜料和工具买齐了,缺什么就找崔源要钱,你们看着把能染的颜色花样都弄出来给我看看。再问问还有哪个工人要搬进来,我好找邻居于木匠订几房家具——只是样式会简陋些。”
    李进宝激动得连连点头:“多谢公子,我们但有个地方住就好,还挑什么样式?不瞒公子说,去年大水之后小人连饭都讨过,窝棚也住过,要不是掌柜把那院子——”
    他蓦地住口,低下头偷眼瞄崔燮。
    崔燮微微扯动嘴角,一甩袖子转了身:“天色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他今天又拿着个剑威胁要打死人,又逼计掌柜父子交帐,还把这些工人找回来签卖身契……干了这么多反派大boss的活,也难怪李工怕他。他还是自觉一点离开,别给人家吓出心脏病来吧。
    第25章
    崔燮觉得自己有无数的事要干, 但早上起来之后, 他还是硬生生把自己按在桌前,先用自己练惯的颜体抄了半天的《四书章句》。
    之前临写圣旨时, 捧砚只说他的字迹比原先好看, 并不觉得奇怪, 他也就不再汲汲仿写原身的字迹,而是借着抄书的工夫, 一边练字, 一边背记内容。
    他硬盘里那版书是原文、章句、集注混杂印下的,读起来不够连贯通顺。自己抄书时就把原文单抄一版, 注释单抄一版:写原文时在心里默默回忆注解, 抄注解时则回忆着原文内容, 两相对照着背记得还能更牢。
    背到《论语》《孟子》,他还自己画了个树图,以各章标题为主枝,逐章细化填入原文和注释, 纸上只写上廖廖几字提示, 在脑中补完全篇。
    不过这种图不好叫人看见, 他画好之后立刻就团成一团,泡进在茶杯里沤烂,连着茶渣一起倒进窗下花池里。
    计伙计过来巴结主家,给他们家洒扫庭院时看见了那团纸,连忙念了几声文昌帝君,还叫崔源给了端个炭盆烧纸。崔源不特给他烧了个炭盆, 连着火箸一并送来,进门更是絮絮叨叨地说数落他:“哪有把写了字的纸张倒进土里的?写了字就是沾了文气的,须得敬惜着,若是不想要了就好好烧了,这么糟践它怎么成……”
    崔燮看见火盆眼都亮了,冲着他笑了笑说:“源叔你想的真周到,我就是一时没想起要火盆来。”
    崔源叹了口气:“少爷是嫌我老儿说话唠叨了吧。这是计伙计见你丢泡烂了的字纸才叫我端来的,早先不曾见你丢纸,我也没想起这事来。你往后自己记得敬惜字纸,小心文昌帝君见怪。”
    “我知道,我只是一时顺手,以后再有废纸必定都好好烧了。”他认错态度相当良好,当即拿了几张写满字的废纸扔进火盆。通红的炭火舔上纸面,顿时烧得纸边焦黑翻卷,烧剩的纸灰星星点点落进盆中雪白的冬灰里,很快融成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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