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应战方,辛垣衍却来个先发制人:
    “久仰鲁先生大名,今日幸见,果然是神清骨爽,飘然如仙,名不虚传。
    但据我所知,到邯郸的人,非为名,即图利,都是有求于平原君。
    以先生的清高,应该不属于那种靠‘打秋丰’混生活的人。
    为什么还逗留在被围困的危城中恋恋不舍呢?”
    鲁仲连不跟他绕圈子,明确地告诉他:
    “不错,我无求于人,留在邯郸,是为了帮助赵国抵抗秦军的侵略。”
    辛垣衍故意用眼睛上下打量鲁仲连一遍,然而哈哈大笑:
    “这倒看不出,莫非先生身怀能把五十万秦军一挥而去的绝技或什么法术?
    如今赵国面临的是六国绝祀之危,秦军又素有屠城之癖,一旦攻下邯郸,难免玉石俱焚。
    先生孤身一人,又无异术而浪言帮赵,欺人乎?自欺欺人乎?”
    鲁仲连把脸一沉,还凝结着一丝冷笑:
    “谁是欺人者,自己最清楚!
    秦军的残暴天下人有目共睹。
    不必您介绍,也正为此,鲁仲连才到邯郸来。
    你以为一个‘死’就能吓住所有的人吗?
    世人说‘鲍焦’因不满时政,抱木饿死太愚蠢,那是对他不理解。
    他是为了伸张正义而不惜一死。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立于世间,能博得一个‘义’字,就死得其所。
    何须惟念自身的安危?”
    辛垣衍嘲弄地掩口而笑:
    “嘻嘻,真看不出鲁先生与邯郸共毁灭后,能现出多大的义来。”
    鲁仲连鄙夷地睥睨而视:
    “辛桓先生是魏国的客将军,想来不应站在秦国的立场上看。
    众所周知,秦乃崇尚战功之国。
    军将以所斩首级多少来论功行赏,不讲礼义,全为功利,所以对各国侵伐不已。
    故破一城,屠掠一城,不分军民妇孺,必尽方止。
    禽兽尚且食饱则飏,秦人却是贪得无厌,成为天下祸乱的根源,是‘不义’之极。
    阻其锋,却其攻,拯无辜于水火,就是最大的‘义’。
    您先生是看不出呢?还是不懂?”
    说一位在社会上有头有脸的绅士竟然不懂什么是“义”?
    在那非常崇尚侠义的时代,虽不是骂人,却比骂人更贬低对方的身份。
    辛垣衍脸上一热,不服气地辩解道:
    “平王东迁,国室衰落、王霸相继崛起,七雄纷争不止。
    大小战何止千百次?
    哪一战不是打得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岂止秦军杀戮?
    至于说到‘义’更是胜者王侯败则贼,没有绝对标准;
    ‘五霸’出征,都是自称‘义师’,而其实质,先生也不会不明白吧?
    总之,势强者为正,弱败者为逆,懂得这个道理,就是识时务为俊杰。
    先生今日以抗秦为‘义举’,他年秦一统天下,也得乖乖地去给人家当顺民。
    否则,史书上就会在您的大名下标注上‘乱臣贼子’。
    千古之后,先生的‘义’还能存在吗?”
    这回轮到鲁仲连哈哈大笑了:
    “您现在就已经考虑秦统一天下后的利害啦?
    怪不得竭力鼓吹‘帝秦’,是为日后能当上秦帝国的良臣顺民吧?
    不错,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断绝过战争,但有的是为了侵略而杀人;
    有的是为自己而被迫拼命,怎可一概而论?
    以‘势’之强弱做‘义’的标准,更是用心险恶!
    秦自商鞅以来,对外频频用兵,强力扩张;对内使用严刑酷法,像奴隶一般役使人民。
    持强凌弱,挟诈骗人,凶残无耻,已至其极。
    我鲁仲连认可跳进东海,也不愿在这种不仁不义的统治下当顺臣良民!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走吗?
    实不相瞒,我就是自愿到邯郸抗秦的!”
    辛垣衍不禁冷笑:
    “那倒要请教鲁先生,您用什么帮助赵国脱免这场灾难?”
    “这不是秘密,可以告诉你。
    对内发动群众,邯郸内外能拿起武器的不止五十万;
    对外争取援助,集六国之兵五倍于秦,足以解赵危。”
    辛垣衍一撇嘴:
    “这个陈词滥调都让人听烦了,您还指望那五国之兵呀?
    没门了!平原君已经结盟六国,但迄今为止,谁发来一兵一卒?
    别国且不论,我从大梁来,可以坦诚相告:
    魏王不愿意同秦作战。
    希望通过政治途径,以‘尊秦为帝’,来结束秦赵之间的战争。
    魏王的政治观点已经阐明,你还能改变吗?”
    鲁仲连却不以为阻:
    “魏王是不知道‘帝秦’对自己的危害会有多么严重。
    一旦明白了,就绝不肯尊秦为帝。”
    “秦称帝,不过一个虚名而已,对谁也产生不了什么危害,先生未免夸大其词吧?”
    “您竟把‘称帝’轻描淡写为一个‘虚名’,这倒是‘欺人乎,自欺欺人乎?’
    其实您比魏王更明白:
    ‘帝’这个名号意味着拥有统治天下的权力: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财产;
    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仆婢妾;
    生杀予夺,由他随意支配;
    对他只许恭顺、不得违抗。
    周威烈王驾崩,齐威王派去吊唁的使者迟到。
    仗着这个‘虚名’,已经又穷又弱的周显王就可以派人点着名去斥骂:
    “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属国之臣田婴竟敢迟到,应该剁了你!
    之所以如此气粗就因为他还是王中之王:
    周帝国的天子。
    齐愍王的‘东帝’不过是自封的。
    被乐毅打败,跑到属国还没忘记抖‘天子’的威风:
    到鲁国,愍王的心腹夷维子先问鲁国怎么招待?
    回答说用猪、牛、羊各十只的‘十太牢’之规格。
    夷维子竟挥着鞭子训斥:
    ‘天子巡幸至鲁,要由鲁侯亲自带人打扫宫室、献上钥匙;
    摆桌子、搬座位、伺候天子用膳、就寝……
    岂止十太牢就算尽礼?’
    ……
    没等他说完,鲁国就关上城门,不让齐愍王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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