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与田忌正在闲谈。
    其实“闲谈”谈论的也是兵书战策。
    某个战例中的得失,对于家长里短、生活琐事,远近亲疏、人际关系,孙膑没兴趣、也不熟悉,缺乏资料。
    田欣虽是妇道,但生长在军人家庭,对他们的谈论并不陌生。
    尤其是受孙膑的熏陶,从好奇到有趣,竟也逐渐深入进去。
    对不少名词术语,不仅能听懂,还能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所以她也成为这个书房中的常客之一。
    但她今天可不是为了听他们“摆乌龙阵”而来,听了一会儿,便对田忌说:
    “大哥,我要跟孙军师单独谈谈,请您回避一会儿。”
    好家伙!对堂堂大将军,还是在人家的书房里,竟如此发号施令、喧宾夺主。
    可见这位郡主的性格和脾气。
    由于她是小妹妹,和哥哥们撒娇惯了,田忌并不感意外。
    孙膑却惊讶地望着她,心中暗想:
    “要跟我谈什么?还要单独谈!”
    田欣要谈的,他做梦也梦不到,田忌出去后,田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问:
    “孙军师,贵庚几何啊?”
    孙膑听着,大异于往时,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但还是回答:
    “虚度三十有五。”
    “嗯,岁数也不小啦,听说大王给你保媒?”
    孙膑最讨厌这类话题,尤其是跟女性,更觉得别扭,心中不满。
    但出于礼貌,又不得不答:
    “偶然涉及,一提而过。”
    “没跟你提到女方?”
    “没有。”
    “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是我。”
    “啊?”
    尽管在那个时代,“礼数”在男女关系上的设防还不严格。
    但毕竟不像二十世纪“九零后”们那么开放。
    在千军万马中面对生死关头都不曾惊慌失措的孙膑,却被这句“是我”吓得目瞪口呆。
    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
    “你?”
    “对,是我,我怎么样?配不上你吗?
    别看你为齐国建了大功,我可是齐国堂堂郡主!
    臣子的功劳再高,也高不过郡主的身份,你能承认吗?”
    “那是,王室贵胄嘛!我根本就高攀不上!”
    孙膑对她炫耀身份有些气恼,嘴皮子倒利索了。
    “承认就好,我再问你,我不漂亮吗?”
    “……”
    孙膑没词儿了。
    “你必须回答我所有的问题!”
    “是,漂亮,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可怜孙膑,在他使用的词汇中根本就没有这些术语,此刻被田欣一逼,算是急中生智。
    不知从谁的“语录”中信手拈来,其实对其含义根本不懂。
    田欣听了暗笑,却还绷着脸:
    “别胡吹乱捧啦,我还有自知之明,算不上那样的美人,可也不是丑八怪吧?”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
    孙膑对“丑八怪”倒有较深的理解,知道不适合郡主。
    “那么,我不富有吗?”
    “不、不……”
    孙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顺了嘴,可又不知道她富不富,便据实回答:
    “不知道。”
    “谅你也不知道。”
    田欣有些得意:
    “告诉你!我有,有许多田地,许多牛羊,许多奴仆,还有好多金钱……”
    出嫁时她父亲和齐王给了她一大批嫁妆,亡夫又留下了丰厚的遗产。
    可惜,可怜肥富婆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数目,只得用“许多”来表达,不过她有把握:
    “娶了我,就不必给大王带兵打仗用性命挣俸禄了,足够你几辈子也吃不完,你说我富不富?”
    “是,是,郡主富可敌国。”
    孙膑只得点头称是。
    委屈的泪珠儿,早已在眼眶中盘旋:
    “好啊?我问你,为什么你还不愿意娶我?
    人家苦苦等了你十年啊!你太瞧不起人啦!”
    田欣越说越难过,最后不禁放声大哭。
    孙膑一声长叹,这位郡主已经走过了“少女”的花样年华,却还是像小姑娘那样天真。
    听得出,她如此显摆,并非意在骄人,只是想说明她配得上当自己的妻子。
    事实上,十年的接触,也能感觉到她确实直率得可爱。
    比那些扭捏作态的外表包装下,藏着一肚子“猜不透”的淑女们,更易于让人接受。
    如果真想的话,还真应该娶这样的妻子。
    可惜……
    “郡主,我没有一丝一毫瞧不起你的意思。
    你素常曾叫我哥哥,以我同田家的关系。
    冒昧些说,也从心里把你当妹妹看待,只是咱们没有夫妻的缘分!”
    “为什么?我不嫌弃你脚残。”
    “因为我已经有妻子,就不能负她再娶你。”
    “你有妻室?在哪里?还在魏国吗?”
    “她在我心里。”
    “什么意思!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且听我说……”
    于是便把当年与萍儿的一段情缘详详细细地讲给田欣。
    包括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
    这么多年了,田欣还是他唯一的听众:
    “她是为我而死,没有她的死,我也活不到今天,得以报仇雪恨!
    坦率地说,在她死前,尽管她对我柔情似水、体贴入微,我却总把她视为庞涓派来服侍我的人。
    我感谢她,却谈不到爱,因为自己终将隐遁出世,根本就没想过在尘世中留下情感的牵挂;
    然而,就在她死的刹那间,我的心却醒悟了,她是我挚爱的妻!
    永远是我唯一的妻!
    我的心,已不在我的腹中,而与妻遨游于九天……
    郡主,欣儿,我的妹妹,放弃你的梦想吧!
    与一个没有心的人共同生活,得不到任何幸福。”
    田欣一直听到如醉如痴,咬着嘴唇,噙着泪花。
    终于忍不住了,扑在孙膑胸前,又一次痛哭流涕:
    “哥哥,我的好哥哥!我真羡慕那个萍儿姐姐,我也愿意为你而死啊!”
    孙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傻妹妹,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死,那是被人逼得呀!
    我骨轻命贱,你福泽绵长,咱俩不是同路人。
    你不能,也不应该硬要随我去受非人之苦。
    趁着年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人吧,执迷不悟只一时,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还不醒来!”
    田欣默默地仰起脸,点点头……
    齐王说话算话,在历山之阳选址,并尊重孙膑的意愿,盖了一座“军师府”,其层数楹。
    虽然简陋,可也另有一番风味。
    不过他还不能居中静养,因为齐王几乎天天把他接入宫中议事,致使这“军师府”形同虚设。
    孙、田二人受到威王如此重视,使相国邹忌心中很不好受,坐卧不安。
    在对魏问题上,他一直当“反战”派,结果被事实证明是错了。
    此前的追随者们认为“站错了队”,纷纷反戈一击,投奔到田忌门下。
    他这里则门可罗雀,弄得他总觉得脸上灰溜溜的,不好见人。
    他本以口舌见长,是通过谈音乐、论谬理来讽劝年轻的齐威王奋发图强,使齐威王“一鸣惊人”。
    因而封侯拜相,此外没什么大作为。
    这种人能迅速得志,也易于失掉宠信。
    孙膑的才能,又确实比他高。
    尽管一直低调,但在他看来,不过是目前的、暂时的,最终会取代自己,只在时间早晚而已。
    丝毫不能减轻对他的威胁。
    要保住自己的相位,就必须使孙膑立刻灭亡,而想除孙膑,必须先扳倒田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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