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
    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着,迷迷蒙蒙地看着窗子,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在沉思着什么,或在回忆着什么。总之,她心中有两扇门,关若飞几乎可以看到,那两扇门正紧紧地关闭着,不让外界任何的力量闯进去。
    终于,关若飞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着采芹,他下决心地开了口:
    “采芹,你听我说!”
    采芹受惊地把眼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眼底有着疑惑和询问的神色。
    “你在医院已经躺了四天了!”他说,“你是不是预备一辈子在医院里躺下去了?”
    采芹闪动着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
    “我会好起来。”
    “你会好起来?”关若飞吼着,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着她,生气地、大声地说,“你怎么样好起来?你什么都不吃!自从进医院,你就靠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在维持着!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视着那瘦削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针孔,“医生说,已经没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你安心要自杀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齿,“我真窝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丢在这里,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视着他,乌黑的眼珠里有着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关若飞。”她温柔地低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声音压低了,“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他问。
    “太多了!”她低叹着,“我连累你在医院里耽误时间,我让你操心,我使你无法工作……”
    他摇头,对她深深地摇头,拼命地摇头。
    “都不是!你最气我的是那个晚上,乔书培来的那个晚上!你凭什么把我拖出来当挡箭牌?你凭什么让那小子误会我是你的爱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眼睛,“知道吗?采芹,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你让我窝囊透了!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家伙,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绝不是为了我!哈!”他回忆着,“那笨蛋居然把你‘给’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妈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话,又对自己的粗话下了一个注解,“这三个字是从殷振扬那儿学来的。他妈的!”他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那个乔书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对殷振扬讲的那几句话,我简直想为他鼓掌。真要命!采芹,你为什么不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家伙,让我还能保持一点优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你真的是爱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着他,他这几句话竟说得她眼睛发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为乔书培而闪亮,他心中酸楚,却也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进医院四天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里又冒出生命的光华。
    “我们办个交涉好不好?”他柔声低语,“让我去把他找来,你们有任何误会,都可以当面说说清楚!”
    她惊跳,脸色顿时变得更白了,眼底的光华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她神经质的一把抓住床栏杆,试着要坐起来,她挣扎着,喘着气说:
    “你敢去找他来,我马上跳楼!”
    她的神情把他吓住了,她那样认真,那样严重,显然决非虚词恐吓。他慌忙伸手压住了她,急促地说: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说着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地看着他。
    “关若飞,你并不想要我?”她凄楚地问。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地回答,“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多想要你,不过,我要的不是你的躯体,是你的心。而现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
    她软弱地叹口气,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凄凉。
    “我懂。”她低低地说,“你不是《飘》里的白瑞德。”
    “绝不是!”他同意地说,从餐盘里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点水果汁,好吗?你一定要试着吃东西!”
    她再叹口气,顺从地说:
    “好吧,我试试看!”
    他扶起她的头,把杯子凑在她的唇边,她勉强地喝了一口。立即,她又呛又咳又吐又喘起来,吓得他慌忙按铃叫护士。她大吐特吐,脸由苍白而涨得通红,护士扶着她,让她吐个痛快。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好半天,她才平静了,浑身全被汗水湿透了。护士换掉了被单和弄脏的枕头衣物,对关若飞说:
    “等一会儿,你再试试看。如果还是不能吃,我们只有再注射葡萄糖。”
    “不要再注射了!”她悲哀而痛苦地在枕上摇头,“我怕那针管,那瓶子,不要再注射了。”
    “可是,”关若飞叹着气说,“你要吃啊!你为什么不能吃呢?你——”他瞪着她,跺跺脚,“要命,你只是没有生存的意志而已!你潜意识里抗拒食物,你根本不想吃东西,你根本就——他妈的不想活了。”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跟着哥哥说脏话。”她低语,经过这样一折腾,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掉了。
    病房门被推开了,殷振扬大踏步地跨了进来,仍然满脸笑嘻嘻,一副趾高气扬、得意万分的样子:
    “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关若飞,我找到工作了。那老板居然信任我开车,其实,别的技术不行,我的驾驶技术是第一流的!他妈的,开计程车,算我殷振扬今天是落魄了!不过,总比靠妹妹养好些!真他妈的!”他看到采芹了,“怎么,”他愕然地说,“这家医院不行啊?你怎么越治越糟糕了?”
    关若飞一把拉住了殷振扬,说:
    “你别大吼大叫,让她休息一下,我们到外面去谈谈!”
    他把殷振扬拉到病房外。门外是走廊,有长沙发供人休息,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殷振扬的脸色变了。
    “怎么?”他低声问,“她到底是什么病?送进医院来的时候,医生不是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贫血和疲劳过度,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吗?怎么现在更瘦了?脸色更坏了?怪不得我妈说,有病千万别住医院,一住医院,就没病变小病,小病变大病,大病翘辫子……”
    “喂喂喂,”关若飞说,“你讲点吉利话行不行?”
    殷振扬慌忙住了口。
    “我今天和医生详细谈过了,”关若飞说,“她身体上确实没什么很严重的病,但是,四天来,她什么都不吃,只要勉强她吃东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医生说,她在潜意识地抗拒生存,换言之,她在下意识地自杀。医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况还不能改善,要把她转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扬张大了嘴。
    “为什么要我同意?”他问。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
    殷振扬怔了几秒钟,然后,他重重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嚷着说:
    “医生不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别急,我去把那个他妈的乔书培找来,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吃醋,老实告诉你,我这个妹妹从六岁起就爱上了那个家伙,爱得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只有他有办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冲。
    关若飞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你慢一点!”他急急地说,“你不要操之过急,说不定弄巧反拙。我刚刚已经向她示意过了,我说要把乔书培找来,谁知我不提乔书培还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发直,神色大变,跳起来说要跳楼……我看,找乔书培也没用,搞不好,反而会送掉她的命!”
    殷振扬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尽头。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地说,“他自己找了来了!”
    “谁?”关若飞惊愕地抬起头。
    “除了乔书培还有谁?”
    是的,乔书培来了,他正从走廊的那一头,急急地直冲过来,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下巴上全是胡子楂,满头乱发,一脸的憔悴和焦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紧握着一封信,他一下子就停在关若飞和殷振扬面前了。
    “她……她……她怎样了?”他结舌地、惊悸地、恐慌地问。
    “不太好。”关若飞摇了摇头,直视着他。
    乔书培往病房里就冲,关若飞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进去!”他警告地说,“你会杀掉她!”
    他站住了,面无人色。
    “她到底怎样了?”
    “她不想活了!”殷振扬插口说,他说得简单而明了,“四天以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医生说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楼。”
    乔书培怔在那病房门口,一动也不动地呆立着。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里冲去,关若飞立刻拦在房门口,对他深深摇头,严肃而诚挚地说:
    “当心,乔书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这一进去,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唤回她生命的意志吗?”
    乔书培静静地瞅着关若飞,他的眼睛发红,声音沙嗄而暗哑:
    “如果连我都无法唤回她生命的意志,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是不是?”
    “是。”关若飞简洁地说,“但是,别忘了,造成她这种局面的也是你!”
    有个护士捧着一盘食物走过来了,食物盘里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拦在病房门口的三个男人:
    “请让一让!”她说。
    乔书培回过神来,他盯着那食物盘。
    “你们不是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
    “是呀!”护士小姐接了口,“可是,总得试着让她吃呀!再不吃怎么行呢?铁打的人也禁不起饿呀!”
    乔书培死盯着那食物盘,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蓦然惊觉过来:
    “交给我!”他说,接过食物来,他注视着护士,眼光闪烁,“她能吃水果汁吗?”
    “她能吃任何东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
    乔书培飞快地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飞快地说了句:
    “你帮我拿一拿,我马上就来。”
    他飞快地转过身子,飞快地奔向楼梯,飞快地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殷振扬喃喃地说了句:
    “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着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皱皱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地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地捧着那餐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合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地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地,她睁开了眼睛,死瞪着他,震颤着说:
    “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地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地瞪着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着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涨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
    采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地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着鼻子,挣扎着说:
    “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着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
    “一封信?”她愕然地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地去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地、仔细地、清晰地念着那封信,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
    “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他放下信笺,注视着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着无比美丽的光彩。她嘴里喃喃地背诵着:
    “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地喘了口气,望着书培,喜悦而崇拜地叫着,“噢,书培,他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
    书培含泪凝视她:
    “我只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什么?”
    “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地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要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着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吐,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地、专注地、深切地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地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地、轻轻地,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们只是那样深深地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地交织着,彼此注视着彼此,彼此研究着彼此,彼此吞噬着彼此,彼此包容着彼此……一任时间静静地流逝。窗外,黑夜正慢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黄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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