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
    小学毕业了。
    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范生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着笔挺的制服,眉目轩昂,气度从容,口齿清晰,带着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眶湿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们共有的小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的童年。只有乔云峰,孤独地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乔书培找到了他的父亲,他惊愕地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额上已有皱纹,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着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寥落与沧桑。他紧偎着父亲,笑着说:
    “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地看他,也笑着说:
    “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画,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的名字,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体会、发现、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一份突发的喜悦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他宠爱地凝视儿子,父子二人都沉人某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地凝望着,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如画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地怔了怔,听过很多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他想起白屋里的琴声,就悄悄地对父亲说:
    “那是殷采芹和她妈妈,就是白屋殷家!你知道吗?她很会弹钢琴。”
    “谁会弹钢琴?殷采芹还是她妈妈?”乔云峰问。
    乔书培笑了。
    “是她妈妈,不过,殷采芹现在也弹得很好了。”
    殷采芹母女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采芹只看着书培笑,那笑容还是一贯性地充满了娇柔、依赖和崇拜。她们停在乔云峰父子面前了。殷采芹的母亲先对乔云峰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温和的微笑,柔声说:
    “乔先生,我们家采芹一天到晚谈乔书培。真恭喜您有这样优秀的一个好儿子!”
    “哪里哪里,”乔云峰慌忙说,对这种“客套”,他显然又陌生,又不善处理,“彼此彼此。您的小姐也不错,而且,您那位少爷人高马大,长得真结实,听说,书培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呢!”乔云峰总记得乔书培被打得遍体鳞伤回家的日子。他完全弄不清殷家的情况,只牢记住殷家还有个小霸王。
    殷采芹的母亲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地说,“振扬是野了一点,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孩子,难免就宠了些。”她温柔地、歉然地看着书培,“他常常欺侮你,是不是?你不要跟他打架,将来,你会比他有出息。”
    “噢,”乔云峰一怔,自觉说错了话,就忙于弥补,“我并不是责备您少爷,您别误会。现在时代不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粗犷一些的好。何况,孩子们打架,总是两方面都不好,书培这孩子,别扭起来的时候谁都管不了,八成是他去招惹了您的少爷……”
    “别这样说,”殷采芹的母亲急忙接口,“对振扬,我比谁都清楚。”她诚恳地叹了口气,“他是被大家宠坏了,他无法无天,仗势欺人……”
    “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声,声音里满含着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谎,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高又大,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
    “阿秀!”他低沉地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贤惠的女人,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宠坏了?你能不能说说清楚?”
    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他大声地、挑拨地、半撒赖半逞强地喊:
    “爸!她刚刚还咒我,说我将来没出息呢!”
    “没出息?”忽然间,有个胖女人就从人丛里挤了过来,她又胖又大,穿了件红色的软绸衫裤,更显得吨位惊人。她直奔向采芹和她母亲,眼睛恶狠狠地像要吃人一般,直瞪着对方,尖声吼叫起来:
    “我儿子没出息,你就去生个有出息的呀!你这个装模作样、要死不活的死鬼!你怎么不生个儿子呢!你会管孩子,你念过书,你懂得教育,你的女儿怎么十来岁就会勾引小男生呢……”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焦灼,带着无地白容的尴尬与羞怯,她细声地、急促地、讨饶地、乞谅地说,“是我不好,一时说错了,你不要冤采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去讲,这儿大庭广众的,给别人笑话……”
    “哈!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别人笑话,我冤了你的采芹,你怎么咒振扬的?如果将来振扬有一丁点儿不顺利,我就找你这个乌鸦嘴算账……”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声音抖索着,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我说错了,算我说错了……”
    “谁是你的美银姐?”胖女人得寸进尺,更凶了,“你错了就完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咒着我们母子,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可以勾引男人啊……”
    “住嘴!”采芹的父亲忽然大喝一声,声音像轰雷般震动了整间屋子。这时,他们四周早已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了,有家长,有学生,有教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像看歌仔戏似的。那“老鹰”似乎被气坏了,他大喊着说:“你们吵什么吵?在家里还吵不够,要跑出来给我丢人现眼?滚回去!统统给我滚回去!两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殷耀祖!”胖女人挺着胸,一个字一个字地叫,“你这个王八蛋!你现在又弄上了个狐狸精,就要翻脸不认人了,谁不是好东西?我看你才不是好东西!一天到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姓殷的,你如果不把良心拿出来,我也不是好惹的……”
    “美银!”那“老鹰”气得脸色发绿,“你是找我吵架,还是找阿秀吵架……”
    “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忽然间,校长的声音传来了,嘻嘻哈哈地直打哈哈,他穿过人丛,一把就握住“老鹰”的肩膀,又拍又敲又打,笑嘻嘻地嚷,“耀祖兄,你今天是双喜临门,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生气呢!你瞧,一儿一女,都是今天毕业!世界上几个人有你老兄的福气!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请吃中饭,咱们喝几杯去,好不好?”说着,他又推又攘地把“老鹰”推开,一面回头说,“殷振扬,送你妈妈回家。殷采芹,你还不去准备你跳舞的服装,今晚的同乐晚会,你是女主角呢!”
    于是,一场风暴平息了。殷耀祖被校长连推带拉地带走了。胖女人和殷振扬一起走了,临走,那胖女人还恶狠狠地瞪了采芹母女一眼,意犹未尽地说了句:
    “我们回家再算账!”
    采芹的母亲伫立在那儿,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半晌都动弹不得。人群散开了,大家都走了,采芹用手轻轻地摇了摇母亲,含泪说:
    “我们也走吧!”
    书培靠在父亲身边,目送她们母女离去。他想着那栋白屋,那两层楼的白屋,那方形的石柱,那圆形的拱门,那爬满藤蔓的墙壁,每到夏天,都绽开了一墙的小白花。那“巨厦”像个古堡,古堡里有野兽,有巨人,有狮子……还有被幽囚的公主和皇后——那就是殷采芹母女了。
    参观成绩展览,竟引起了这么大一阵风波,乔云峰实在始料所未及,而且为之郁郁不快。他带着儿子走出学校,沿着那校园的围墙下,他们默默地向前走,乔云峰第一次对乔书培郑重地嘱咐:
    “书培,答应我一件事。”
    “是的,爸爸。”
    “从今以后,离殷家的人远一点!不管是殷振扬,还是殷采芹,最好都不要来往!”
    “爸爸!”他有些惊愕,本能地帮采芹辩护起来了,“殷采芹并不坏,老师都常常夸奖她的!”
    “我并没说她坏,”乔云峰忧郁地微笑,“书培,你爸爸是个书呆子,还有些书呆子的观念。那殷家整个家庭太复杂,和他们沾上了,只会惹麻烦,虽然你还小,算我未雨绸缪吧,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家有来往。行不行?”
    乔书培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那忧郁的眼神使他内心酸楚,从小,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从没有什么事违背过父亲。何况,他并不觉得和殷家来往有什么好处,父亲的话很对,从上学第一天,他就为了殷采芹的好意,而和殷振扬打架。从此就没有天下太平过。真的沾上他们殷家,确实只会惹麻烦。不和殷家来往,对他也没损失,于是,他点了点头,顺从地说:
    “好的,爸爸。”
    乔云峰笑了,把手按在儿子的肩上,他的笑容里有些凄凉,有些落寞,有些深沉。
    “别怪你父亲这么早就干涉你交朋友,我只怕——”父亲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会步我的后尘。将来,我会告诉你。”
    他不敢去追问父亲,他对乔云峰,一直是有敬,有畏,有爱的。反正,他潇洒地耸耸肩,和殷家不来往,对他也没损失!
    真没损失吗?当晚,他就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一句承诺未免太草率,太没经过思想,太迷糊……而首次感到某种若有所失的情绪。
    那晚,学校有个盛大的同乐晚会,为了欢送他们这些毕业生,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学,只有压轴的一场《天鹅湖》芭蕾舞剧,是由殷采芹“领衔”主演的。乔书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学芭蕾舞,就像知道她一直在学钢琴一样。但是,他却从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么好,更不知道她脱掉学校制服,穿上一身白羽纱的衣裳,再经过化妆,会有那么一种慑人心魂的美丽!
    “美丽”,这两个好普通的字,从念格林童话就看过的字,到这个晚上,才真正让乔书培见到了。
    那晚的殷采芹,头发上围着一个花冠,身上穿着定做的露肩的白纱舞衣,裙摆短短的,露出修长的腿。腿上穿着白色紧身长袜,脚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缀满了像星星似的闪光的小亮片,使她整个人都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像颗小星星,她飞跃在舞台上,手臂柔软地摆动,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飘动的长发,那美妙的转折……南国的女孩比较早熟,舞衣下已经有个玲珑动人的身段。她舞着、摆着、旋转着……无论什么动作,都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一舞既终,观众如疯如狂,大家拼命鼓掌,乔书培也跟着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采芹又出来谢幕,她谢了一次又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新生跑上去献给她一束红玫瑰花,她捧着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
    同乐晚会结束了,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地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走出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
    为什么要“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着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等一下,乔书培!”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局促地站着,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地缠裹着。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地站在她后面,怀里抱着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着光。
    “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地微笑着,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
    他耸耸肩。
    “很好呵!”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地说,又伸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
    “哦!”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
    “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因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兴奋地、欢乐地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我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够!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朝的大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一定会喜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和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地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着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
    他咬咬牙。
    “我不去!”他短促地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地看着他,“你不去?”
    “不去!”
    “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着清亮的光芒,“我说过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
    “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他恼怒地低吼,“你怎么这么啰嗦?”
    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艳艳的嘴唇吸动着,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地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地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
    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心里模糊地念叨着,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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