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章 ·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
    这年的寒流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已经相当冷了,从月初开始,细雨就整日整夜地飘飞起来。雨季加上寒流,台北的冬天似乎并不可亲,但是,对于甫从美国归来的纪远和可欣而言,却是他们一生中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冬天。站在松山机场的大门前,望着一片雾蒙蒙的天和地,望着机场前那块圆形的新栽草皮,望着来来往往的本国人民,喜悦和兴奋使他们忘记了举步。可欣拉着纪远的手腕,大大地透了一口气。
    “假若湘怡知道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把话说完,和湘怡不通音讯已经五年多了,虽然寄了无数的信,但都被退了回来。然后,因为忙碌,他们也不再写信了,直到动身归来前一星期,才又按原址寄出一封信,通知湘怡他们的归期,而现在,他们站在松山机场的台阶上,湘怡却渺无踪影。可想而知,湘怡一定又没收到这封信。雅真站在一边,她老了,鬓边已全是白发,但比去时还显得健康些,肤色红润,眼睛也奕奕有神。伸长了脖子,她四面张望着,喃喃地说:
    “我没有看到杜家的人。”
    “他们一定搬家了,我明天就可査出他们的地址来。”纪远说,一面拉住了正在台阶上跳上跳下的小威和小武。两个小家伙结实健康,长得一模一样,引得好些旅客们驻足注视。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机场前面,从里面走下一位四十几岁的、矮矮胖胖的男人。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就径自走向纪远,礼貌地问:
    “您是纪工程师吗?”
    “不错。”纪远点点头。
    “我是陈经理,我来接您。”
    “噢,不敢当。”纪远点了个头,微笑地把可欣和雅真介绍了一遍,又按着两个孩子的头,要他们叫陈伯伯。这次纪远回国,是接受国内建筑公司的聘请,膺总工程师的职位。大家客套了一番之后,就把行李搬上了车子。纪远全家上了车,陈经理愉快地说:
    “你们的家已大致布置好了,公司代你们押了一幢房子,在中山北路,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另外再找。家具是内人给你们选的,不知道合不合意。今天晚上,内人请你们全家到舍下便饭。”
    “哦,真不好意思,让你们为我们忙,”纪远说,“我再也想不到,你们会连房子都帮我们准备好了!”
    “我知道,你们全家回来,最需要的一定是先要找个‘窝’,所以我们就代你找了!”陈经理笑着。
    可欣也笑了,这是个细心的人,这也是个充满人情味的世界,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她的感激挂在嘴角上,闪在眼睛里。噢!台湾,台湾,总算回来了。车窗外的树木飞驰着,一幢幢的建筑在后退,整洁的敦化北路,繁荣的南京东路……台北的变化很大,出租车取代了三轮车的地位,当年荒凉一片的南京东路已建筑了无数的高楼大厦,观光旅社比比皆是,连那些女士小姐们,也似乎比往年时髦漂亮了!
    “妈!妈!你看!那辆车子好滑稽哦!”小威兴奋地大嚷大叫,指着一辆三轮车,“那个人坐在上面会不会摔下来?”
    “还有那个!”小武指着辆手推板车喊。
    “别叫了,像乡下人进城啊!”可欣低声地说,沉溺在自己的愉快和喜悦里,一切都那么可爱,一切都那么亲切!纪远和陈经理已经聊开了,谈公司的情况,谈台北的变化,谈国外的生活……可欣听不到那些,她只陷在那层逐渐汹涌高涨的喜悦浪潮里。见到湘怡,第一件事要告诉她什么呢?嘉文不知道改变了多少?应该成熟了,稳重了,是个大男人了。他还会恨她和纪远吗?湘怡还会介意她对嘉文的影响吗?还有杜沂,他和雅真这段故事的完结篇会是什么?孩子们呢?真真和念念一定很漂亮,因为她们有很漂亮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还有没有更小的孩子?五年没消息了,五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事情呢!车子到达了目的地,两个孩子首先跳下了汽车,好奇地张望着他们的新居。陈经理开了大门,首先触进眼帘的,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花园,原来的主人一定很爱花木,院子里一片绿荫荫,叶片被雨洗亮了,光洁清爽。房子意外的大,包括五间卧室和一间大客厅,已粗具规模,都有了若干家具,只要再添一些,就可以非常舒适了。可欣高兴地四顾着,不住地向陈经理道谢。陈经理没有久坐,知道他们新搬来,一定有许多东西要整理,叮嘱了吃晚饭的事,就告辞了。
    陈经理走了之后,纪远脱下大衣,往沙发里一坐,深呼吸了一下,已开始在享受“家”的温暖了。两个孩子前前后后地奔窜,打开每间房子的门去“探险”。雅真也到处打量着,不肯休息。可欣看中了客厅里的电话,走到电话机旁边,她拿起听筒,迟疑了一会儿,纪远说:“想打给杜家?他们不会再用原来的号码了,你不妨先查査电话号码簿。”
    可欣在茶几底下找到了电话号码簿,査了半天,纳闷地说:
    “没有嘉文的名字,也没有杜伯伯的名字。”合上号码簿,她说,“姑且拨拨以前的号码看,我还记得。”
    纪远嘴边掠过一抹微笑,可欣知道他是笑她对嘉文的号码记得那么清楚,就也冲着纪远微笑。这么多年来,“往事”仍然是他们彼此嘲谑的好资料。电话拨通了,她刚刚“喂”了一声,对方就问:
    “什么地方?”
    “什么?”她愣了愣。
    “你们不是叫车吗?”
    “你是哪儿?”可欣问。
    “出租车行!”
    “有没有一位杜先生?”可欣急急地问。
    “没有!”
    电话挂断了,可欣看了看纪远。
    “不对了,是家出租车行。”
    “我猜到不会是的,他们多半搬了家,也换了电话。”纪远说,走到可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电话听筒,“让我来试试看,我有办法。”
    他查了查电话号码簿,就拨了一个电话到杜沂的银行里,电话立即接通了,纪远说:
    “请杜总经理听电话。”
    “杜总经理?”接线小姐诧异地说,“我们的总经理姓谢,不是姓杜。”
    纪远皱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那么,原来那位杜总经理呢?”
    “我不知道!”这接线小姐显然是新来的。
    挂断了电话,纪远看着可欣耸了耸肩,说:
    “大概杜伯伯已经离开银行了。”
    雅真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听到了整个打电话的经过,坐进椅子里,她轻声说:
    “我们出国七年了,七年中的变化一定很多,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两天心神不定,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者,他们遭遇了一些什么……”“妈,”可欣打断了母亲,“不会的,他们不可能遭遇什么,您别多愁多虑,顶多是搬了家,杜伯伯退休了,嘉龄结婚了,湘怡生了一大堆儿女,忙得没有时间写信……”
    “杜沂不会没时间写信的。”雅真低低地说,说给自己听。
    “或者他另外结婚了,不好意思写信!”可欣冲口而出地说。说了就后悔了,只得把头转开,装作不在意。
    雅真看了女儿一眼,笑了。
    “真的,这倒有可能性!”她说,站起身来,准备去开箱子。六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儿女般多情,岂不可羞?为了掩饰自己突然感到的窘迫,她开始整理他们的新居。
    “算了!”纪远也站起身来,“胡思乱想地瞎猜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整理东西吧,今天把家先布置好,安定下来,明天我去杜家旧居问问,看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如果问不出来,也可以去银行里,找杜伯伯的旧同事打听一下,反正,总会找出他们的下落来,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家,整理好了。紧接着的三天,纪远夫妇就忙于各方面的宴会和应酬,简直抽不出一点时间来。第四天,新请的女佣阿菊上任,纪远和公司里的人也都见过了,公司给他一星期的假期来安置家务,他们才算能喘一口气。早上,纪远出门的时候,带着个含意颇深的笑,注视着可欣。可欣明白他的意思,抿着嘴角,她说:
    “别那样神秘兮兮的,希望晚上你能带着湘怡回来。”
    “不带嘉文吗?”纪远扶着门框,调侃地说。
    “带来嘛,给他看看你头发里面那道被花盆打的伤痕!”
    纪远的手从门框上滑下来,落在可欣的肩膀上,稍一用力,可欣的身子就倒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贴住她的,带着种崭新的热情和压力,两道黑眉毛掩护下的眼睛,依旧和当年一般的灼热逼人。
    “在没有找到他们之前,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他低声地说,盯着她的眼睛,“我——”
    “你什么?”
    “我爱你。”
    一句古老的话,几千年来不知被人重复过多少次了。但是,可欣的面颊涌上一股红晕,头脑里掠过一阵晕眩的快乐。已有许久许久,她没有听纪远说这三个字了。七年半的婚姻生活不是一段短时间,一切神秘的已变成熟知,新颖的已成为陈旧,不再有诱惑,不再有波动,也不再有试探和研究的兴趣,加上工作的忙碌,机械化的生活,磨光了几许“情调”!这三个字又重新有了它的刺激和吸引力。可欣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
    “唔,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
    “别傻了!”他放开她,吻吻她的面颊,困惑地望着她,“你像个小新娘,我不相信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他欲走又停,“你猜怎么,可欣,我对嘉文仍然有点酸溜溜的,很怕有一天,你会懊悔你的选择。”“傻话!”可欣轻轻地说,把满含笑意的眼睛转开,她喜欢他那点“醋意”,这使她明白自己的“分量”。
    纪远走了,可欣回到屋里,一面指导着阿菊处理家务,一面沉湎在和湘怡重聚的幻想中。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忽忧忽喜。雅真却很宁静,一心一意地给两个外孙补习国文,他们都该进小学一年级了,还不会写自己的中文名字。在雅真心中,杜沂这么久不通音讯,一定有了变故,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又结婚了,这也未为不可,到底不是年轻人了,各种风霜和波折都遭遇得够多,人也变得镇静和淡泊了。何况,她从不认为会和杜沂有怎么样的结果,许多时候,有个缺陷比完全的完美还好些,她乐意于享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的感情(数十年如一日),和自己这份缺陷。
    午后四时左右,纪远打电话回家,说不回来吃晚饭了。他的声调有些特别,向来冷静的他,似乎碰到什么问题,显得有些激动。
    “你找到嘉文他们的新居没有?”可欣迫不及待地问。
    “还没有,我到原来的地方去过,也问过邻居,据说,杜家五九年就不住在那儿了。我又去看了杜沂的老同事,一位姓李的,本来是处长,现在已升任业务处经理,和他谈了很久……”他的语声中断了。“怎样呢?”
    “等我回来再详谈吧,我还要去继续打听一下。或者我得到的消息并不确实……”
    “你得到什么消息呢?”
    “再谈吧!我想去……可欣,你记得湘怡哥哥的住址吗?我想去找找湘怡的哥哥。”
    “我记不清了,好像他在机关做事。住址是厦门街,你知道我以前根本很少到她哥哥家去的。”
    “好,我去机关里打听。”
    “早点回来哦,我急于听你的消息。”
    “我知道。”
    放下电话,可欣感到一阵怔忡和心跳,会有什么事呢?嘉文和湘怡?为什么纪远的语气显得那么严重?或者他们的感情很坏,离婚了,湘怡又改嫁了,所以纪远要到湘怡哥哥家去打听。无论如何,情况并不简单,也并不乐观。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用走来走去,”雅真望着女儿,“总之,他们不会从地面上隐没的。”
    晚餐之后,纪远迟迟不归。小威和小武又在模仿西部牛仔了。“砰砰砰!”“砰砰砰!”假枪假刀的声音闹得人头昏脑涨。假若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欣收拾着他们散了一地的玩具时,不由自主地想着。她渴望见到真真和念念,但是,她们在哪儿呢?
    深夜,孩子们睡了,屋子里就出奇的宁静。纪远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可欣和雅真面面相对,几百种臆测,几千种想象,却谁也不想说出来。随着时间过去,两人不祥的预感都越来越重,最后,可欣不耐地说:
    “这个纪远,怎么回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别急,他一定有消息了,恐怕不是电话里说得清楚的。”
    可欣靠进沙发里,她不断地想象着湘怡。胖了?瘦了?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嘉文呢?当年那欢笑的一群,如在目前,还有那卡保山的狩猎!卡保山,那满山红叶,别来无恙否?但愿能集合十年前原班人马,去重访卡保山!十年?有十年了吗?算算看,真的,已经整整十年了。可是,那月夜下的山和树,那长夜的期待,还和昨天的事一样。纪远背着负伤的嘉文,越过岩石,涉过激流,走过峭壁……一次打猎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但愿嘉文和湘怡比她和纪远更幸福,但愿!假如有个童话中的仙女,给她一个愿望的话,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了!深夜十二点半,纪远回来了,他看来疲倦而乏力,眼睛暗淡,脸色灰白。握着可欣的手,他严肃而低沉地说:
    “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雅真看看他们夫妇,已经明白事情不妙,她没有多问什么,就一声不响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里。纪远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可欣拉到他的面前,用一对恳切而哀伤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的妻子。
    “你有勇气接受打击吗,可欣?”
    可欣的嘴唇失去了颜色,但她的背脊是挺直的。
    “告诉我吧!”她低低地说。
    纪远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几年前的剪报,默默地递给可欣。可欣看到被红笔圈出来的一段社会新闻,标题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
    赌徒的下场!
    下面的小字标题是:
    深宵小巷演出血案
    富家子弟刀下丧生
    再下面,还有两行更小的字:
    疑凶赵某某已落网
    并破获庞大赌窟
    可欣一语不发,表现得出乎意外地冷静,她慢慢地看完了整个新闻的内容,才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纪远。纪远又递了另一张剪报给她,是这件案子的宣判,赵某处了终身监禁,从犯都分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徒刑。新闻的标题是两句颇发人深省的话:
    杜嘉文一失足成千古恨
    赵某某再回头已百年身
    放下了报纸,可欣轻声地问:
    “湘怡呢?”
    “也死了,在嘉文之前四个月,是自杀的。”
    可欣垂下了头,好半天,她一动也不动。纪远揽着她,感得到她身子的战栗,一不做,二不休,他把另一个坏消息也透露出来:
    “杜伯伯死得较早,是死于中风。”
    可欣震动了一下,坐进沙发里,用手托着头,她一语不发。什么都完了,整个的杜家!她所有的幻想,重逢的快乐,欢乐的一群,卡保山重寻红叶……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好友,她无日或忘的朋友们……什么都没有了!她坐着,阖上眼帘,一股热气从她胸部向上升,凝结成一团硬块,哽在喉咙里,她费力地要把那个硬块压下去。纪远的手温暖地握着她,低声说: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欣缓慢地摇了摇头,她的理智已经接受了这项事实,感情却还没有接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能用勉强的声调,呻吟地问:
    “孩子们呢?嘉龄呢?”
    “嘉龄下落不明,她在杜伯伯死后就离开了杜家,据我收集的资料,他们在卖掉房子以后就三餐不继了,嘉文输掉了全部财产,逼得湘怡自杀,他自己死后还负债累累。孩子们——我打听不出确实的下落,湘怡的哥哥已经搬家了,听说,两个孩子都在孤儿院,我准备明天去台北的几家孤儿院调査一下。”
    可欣又沉默了,她从没想到杜家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她沉默了很长久很长久,当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尽管脸色苍白,但眼里并没有泪。挺了挺脊梁,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们只有两个孩子?”她问。
    “是的,真真和念念。”
    “我们找到她们,把她们接回家来,我一直想要两个女孩子。”可欣轻轻地说,“至于嘉龄,我们可以登个寻人启事,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多半已经结了婚。不过,我们一定要找到她。”她从沙发里站起身来,安静地说,“现在,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
    纪远注视着可欣的背影,许多时候,他觉得可欣坚强得令人心折。那挺起的肩膀稳定而勇敢,仿佛可以肩负全世界的重量。望着她消失在雅真的房门口,他的眼眶发热而潮湿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流泪的原因,是为了杜家可悲的命运,还是为了可欣可感的坚强?
    第二天是奔波的一日,纪远经过了许多周折,终于打听到湘怡哥哥的住址。湘平已经调任课长,分配到一幢较好的宿舍,生活环境应该比以前改善了很多。但是,李氏在七年间,又连生了三个子女,食指浩繁,经济情形也就相当拮据了。在郑湘平那儿,纪远总算获得了杜家由盛而衰,由衰而败的全部经过,湘平感慨地说:
    “嘉文死后,两个孩子真可怜极了,本来,我们应该领来养育的,但是,我们自己的孩子都养不好,怎么能再增加两个呢?最后,还是把她们忍痛送进了孤儿院,两个小女孩,长得乖巧玲珑。唉!”
    纪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们的情形,确实不可能再负担两个小孩了。要了孤儿院的地址,他匆匆告辞,急于去找寻那两个小孩,临走的时候,湘平又叫住了他:
    “纪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嘉文最密切的朋友,嘉文死了之后,遗物里有一包湘怡的日记,和杜沂的诗稿文稿,如果你们有兴趣保留,可以拿去,放在我这儿是没用的。”
    “好的。”
    纪远取得了这包东西,离开了郑家。
    孤儿院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个设备还很不错的公立育幼院。但,因为天气严寒,衣物缺乏,孩子们一个个都不胜瑟缩。纪远立刻见到了真真和念念。
    一时间,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真真有张倔犟而聪明的小脸,以一种木然的眼光望着他,薄薄地带着份敌意,抿得紧紧的小嘴唇,有种不妥协的神情。念念比她的姐姐漂亮,弯弯的眉毛下有对柔和的眼睛,她一定遗传了湘怡全部的好脾气。纪远把两只手分别地压在她们的小肩膀上,温柔地说:
    “孩子们,我来带你们回家去!”转过头,他对站在一边的院长说,“我能立即带她们走吗?我要领养这两个孩子。”
    院长摇摇头,说:“我们很欢迎有人能领养她们,但我们需要调査一下你们的家庭,还要办理若干手续。”
    “你马上可以知道我的家庭情形!”纪远说,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给可欣,要她带有关的证件来。又打电话请来陈经理夫妇,让他们给他的家庭作证,郑湘平也赶来了,他们在三小时之内,办妥了领养的手续,这可能是这育幼院里办得最快的一次领养手续了。办完之后,那院长点着头说:
    “你们的热情实在使我感动,尤其你们才刚刚回国。”
    “你不知道我们和她们父母的关系!”可欣低声地说,用她的大衣裹住两个孩子,把她们圈在她的臂弯里。她望望真真又望望念念,含泪说:“你们是我的女儿了,我会用我的全生命来爱你们!”把真真额前的短发拂到脑后去,她仔细打量着那张表情僵硬的小脸庞,“你出世的时候,除了医生护士之外,是我第一个抱你的,你知道么?”她低问,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拥在胸前。没想到当日产房里答应湘怡的一句话,竟成谶语!
    把孩子带上了出租车,可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嘉龄,现在要找的是嘉龄了!”
    回到家里,一对孪生子立即围了过来,好奇地研究着他们的新姐妹。雅真接受打击的力量比可欣更强,知道杜沂全家的遭遇后,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悲痛来,但是,当她见到真真和念念后,眼泪却一涌而不可止。等到夜静更深,她再在遗物中看到杜沂临终那首诗“两地云山总如画,布帆何日斜阳挂?倘若与君重相逢,依依翦烛终宵话……”的时候,她就更是泪不可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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