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给竹风 ·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天边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暗黑的穹苍广漠无边,而深不可测。空中有些风,轻轻的,微微的,细细的,仅仅能让窗纱轻微地摇曳摆动。这样的夜,我独坐窗前,捧了一杯茶,烧了一点儿檀香。沉坐在椅子里,我看着那金色的香炉中袅袅娜娜升起的一缕烟雾,闻着那清香缭绕。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桌上一灯荧然,绿色的小台灯,绿色的灯罩,我还是有那爱绿的老毛病。连我手里那盏茶杯,也是绿色的,淡青色的细瓷上有藕荷色的小玫瑰花。小玫瑰花!像家乡里那大花园中爬藤的小玫瑰花!不,那不是玫瑰,玫瑰不会爬藤,我记起你每次每次对我的更正:
    “这不是玫瑰,这是荼蘼,记住,这是荼蘼!”
    我记不住,我总是那样地认死扣,一个固执的、永不实际的小女孩,你说的。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啜了一口茶,茶是淡绿色的液体,盛在淡绿色的杯子里,像一杯液体的翡翠,有一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室内的窗纱静静地垂着,罩着一屋子清幽幽的宁静。呵,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又记起了你,竹风。
    是的,竹风,我常常记起你。当这样的夜里,当一些晓雾迷蒙的清晨,当一些暮霭苍茫的黄昏,当一些细雨霏微的长日里……我会记起你,常常地。
    记忆的最底层是什么呢?
    记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吗?常在花园中和蝴蝶追逐着,哭着要自己的肩上长出蝴蝶的翅膀,要那对“亮晶晶有银粉”的翅膀。我会缠绕在母亲的脚下,固执而吵闹地追问着:
    “为什么你不把我生成一只蝴蝶?妈妈?为什么?”
    妈妈会甩开我,瞪大了眼睛说:
    “呵!你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
    于是,你来了。你牵着我的手,把我牵到花园里那一大片金盏花的花丛中,让我躺在花堆里,你用无数朵水红色的小蔷薇,穿成长长的一串,环绕在我的身上,环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你说:
    “噢,你看!你是个蔷薇仙子,何必羡慕那有翅膀的蝴蝶呢?”
    我在花中嬉笑,你因为我的笑而嬉笑。捉住我,把我放在你的膝上,你说:
    “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变成一只蝴蝶?”
    于是,我说了。那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你听,一个我杜撰的故事。我说:蝴蝶是个小仙人变的,她用玫瑰花作床,用星星作小灯,用露珠儿洗脸,用柳条儿作饰带,用银粉作衣裳……你瞪大了眼睛听,听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地惊讶和困惑,当我说完,你揽住我,用那样惊奇的声音喊着说:
    “噢!你有个多么奇怪的小脑袋呀!”
    接着的岁月里,我常常说故事给你听了。在花园里的荼蘼架下,在后山坡的松林里,在小溪边的岩石上,在月光下的花棚里,你牵着我的手,静静地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不住地说,那些经常在我脑子里酝酿幻化滋生的故事,关于公主王子的,关于星星月亮的,关于神灵仙女的……你不厌其烦地听,从不表示厌倦,你那关怀的眼睛曾是我故事的泉源,我为你而编造故事,一个又一个。直到我离开了家乡,结束了我的童年。
    当我们再相遇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童年离我已很遥远,我长发垂肩,镜子前的人影颀长。而你呢?你的女儿已经和我当年在花园中捉蝴蝶时一般大了。在初见面的一刹那,我们相对凝视,似乎都已不再能认识彼此,然后,你说:
    “嗨,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十几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成长后的陌生也顿时消失无踪,往日的亲密回来了,我还是那个爱说故事的小姑娘,你仍然是那个爱倾听的大听众。
    然后,是另一段岁月的开始。
    在那十二月的雨季里,冷风寒恻恻地吹拂着,细雨无边无际地飘洒着。你穿着深蓝色的雨衣,为我执着我那把有着绿色碎花的小伞,我们并肩走在那蒙蒙的细雨中。雨在伞上细碎地敲击,像一首好美好美的小诗。我的头靠着你的肩,你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雨雾苍苍茫茫地织成了好大的一片网,我们走在网中,走在雾中,走在那片苍茫里。你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不再是公主王子的故事,不再是神仙和蝴蝶,我说了些成人的故事,因为我已经长成,也早就懂得了那份属于成人的忧郁。
    在那六月的黄昏,燠热而炽烈的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彩霞却大片大片地泼洒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却仍然把那些彩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着亮光的嫣红。我们手牵着手,沐浴在那灿烂的霞光之下,一任那落霞将我们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你的眼睛在霞光下发亮,凝视着我,你静静地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又说了,那些在我脑中不停滋生着的故事。
    秋天,秋天是为我们所热爱的。乡间有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小径边生长着无数的槭树,随着秋的脚步,槭树的叶子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由红而褐。我们喜欢在槭树夹道的小径上漫步。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簌簌作声。我们缓缓地走过去,一步又一步。听着脚下那落叶的低吟,看着那遍山野的红叶飞舞,我们四目相瞩,宁静的欢愉从心底油然而生。偶然,我们在路边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朵白色的,小小的雏菊。看着那稚弱的小花在那粗野的荆棘中伸展着花瓣,迎着秋风微微地颤动,那情况是颇为动人的。我叹息,为那些生命的奥秘和大自然的神奇而叹息。于是,你挽住我,轻轻地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关于秋风、红叶,和小雏菊的故事。
    春天,春天是我们所不能遗忘的。那些灿烂一片的杜鹃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各种花瓣,迎着太阳光,闪耀着生命的光华。树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的小绿叶,草丛中那些叫不出名目来的小野花,以及天际那些薄薄的云,空中那些微微的风,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每一样都让我们欢欣喜悦。我们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到郊外的山野里去“寻寻觅觅”。寻觅些什么呢?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惊奇的美!看到一粒小小的、鲜红欲滴的果实镶在一大片绿色的羊齿植物里,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欢呼。看到一只有着淡蓝色、长尾巴的蜥蜴从小径上陡地窜过去,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惊叹。你走在我的身边,唇边始终带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眼光却那样深深沉沉地追踪着我。当我的目光和你猛地相遇,你会迅速地调开目光,很快地说:
    “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着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
    呵!多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丽的一生,痛苦的记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
    台灯放射着静幽幽的光线。远远地,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屋里,我们曾经静静地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然后,握着茶杯,我们相对无言地看着那烟雾氤氲。那金色的,有着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我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你又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地恩爱,怎样地情投意合,怎样地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地听着,你的眼睛好深好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
    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
    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1须写个帖儿吁咛说:试问
    道肯来么?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
    好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光从叶隙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着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无数的流萤,在那草丛中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着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灿的星光遥遥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晰的光带。你告诉我,那条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哪一颗星星是“织女”,哪一颗星星是“牛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鸟少,人间夜夜共罗恃,
    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有不隔银河,
    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抬着头,望着那银河,望着那两颗隔着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头来,我望着你。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么?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么?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你的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着你,不,是我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我们的眼底悄悄地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发热,我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着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地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吻嚷着说:
    “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着起了故事的头:
    “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都不会。大家都不吾欢她,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事。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到处说着故事。说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后……”
    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地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些压抑不住的粗鲁:
    “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事!”
    “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地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
    “呵,别哭,”你轻轻地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笨人的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地照射着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事。
    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着一杯茶,点燃了一炉檀香,静静地坐在窗前,我遗憾着,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
    竹风?
    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着,站在窗前,对着黑暗的、广漠的穹苍冋着。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着:
    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一样,这傻瓜渴望着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
    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地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你静静地听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地听吧!竹风。
    静静地听吧!你。
    一九六八·四·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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