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七章 ·
    灵珍的婚礼过去了。
    刘家少了一个人,陡然好像清静了好多。尤其是灵珊,本来两个人住一间屋子的,现在搬走了一张床,房间就显得又大又空旷。晚上,没有人和她争执,吵嘴,辩论,抬杠,以及互诉心事,她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很不自在,一回到卧房,还会习惯性地推了门就说:
    “姐,我告诉你……”
    等到发现房间的变化,她才蓦然醒悟过来。站在那儿,想到灵珍终于嫁入张家,想到灵武常常念一首歌瑶来嘲弄张立嵩,其中头两句就是:
    张相公,骑白马,
    一骑骑到丈人家……
    最后两句是:
    罢罢罢,回家卖田卖地,
    娶了她吧!
    现在,张相公不必骑马到丈人家来探望“她”了,因为,“罢罢罢”,他终于“娶了她”了!想着想着,她就会痴痴地傻笑起来。由张相公和灵珍的婚礼,她就会想到自己和韦鹏飞,婚期在两家家长的商量下,已订在年底。灵珊真不能想象,自己也结婚之后,家里会多么寂寞,好在,韦家和刘家是对门而居!真该感谢这种大厦!她模糊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楼梯上捉住那又抓又咬的韦楚楚,那时,她何曾料到这竟是一段姻缘的开始!韦楚楚,想到这孩子,她就要皱眉,暑假之后,楚楚进了小学,她不再抓人咬人踢人打人,她逐渐有了“小淑女”的味道。但是,她对灵珊的敌意却丝毫未减,从热战变成了冷战,她永远冷冰冰,永远尖利,永远保持着距离,永远是一座融解不了的冰山。难怪刘太太常说:
    “韦家什么都好,鹏飞和他的父母都无话可说,只是,我最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孩子!唉!人生都是缘分,也都是命!灵珊,”刘太太忽然想了起来,“那个邵卓生呢?他怎样了?有对象了没有?”
    邵卓生?扫帚星?少根筋?是的,灵珊有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只在灵珍的婚礼上,他匆匆前来道贺,婚礼未完,他就提早而去。以后,灵珊也失去了他的消息。但是,灵珊那么忙,忙于和韦鹏飞捕捉黄昏的落日,晚上的月华,忙于享受青春,享受恋爱,她哪儿还有精神和时间去管邵卓生?
    可是,这天黄昏,邵卓生却来找她了!
    这已经是初秋时分,白天就整天阴云欲雨,黄昏时,天气是暮色苍茫而凉意深深的。幼稚园门口的凤凰木,已经开始在落叶了,地上,那细碎的黄叶,薄薄地铺了一层,像一片黄色的毡毹。邵卓生站在凤凰木下,依旧瘦高,依旧漂亮,只是,那往日憨厚而略带稚气的面庞上,如今却有了一份成熟的、深沉的抑郁。
    “灵珊,我们散散步,走走,谈谈,好不好?”他说。连语气里都有种深沉的力量,让人无从拒绝。
    “好的。”灵珊抱着书本,跟他并肩走在那铺满红砖的人行道上。
    “你什么时候结婚?”邵卓生问。
    “年底吧!”灵珊答得直爽。
    “快了嘛!”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是快了。”
    他望着脚底的红砖,沉默地往前跨着步子,好像他要数清楚脚底下有多少块方砖似的。半晌,他才笑笑说:
    “灵珊,你知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真希望能够娶你。”
    “还提它做什么?”灵珊故意淡淡地说,也望着脚下的方砖,心里浮起了一丝歉意。但是,那歉意也像秋季的晚风,飘过去就不留痕迹了。“我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属于他的,他丢不掉,不属于他的,他要不来!邵卓生,总有一天,属于你的那份幸福,会到你身边来的!”她微侧过头去打量他。“或者,已经来了?”
    邵卓生黯然一笑。
    “或者,我有些命苦他说,我永远在追求一份不属于我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她不解地。
    “算了,别谈这些!”他打断她。“灵珊,我祝你幸福!我想,你的选择一定是对的,你需要一个比较成熟,有深度,能给你安全感,和有男性气概的男人!”
    “噢,”她惊奇地望着他。“你变了!邵卓生,你好像……好像……”
    “长大了?”他问。
    “是的,长大了。”
    “人总要长大的呀!”他笑笑。“总之,灵珊,我要祝福你。”
    “总之,我要谢谢你!”她也微笑了笑。
    他又开始沉默了,走了一大段,他都是若有所思的。灵珊明白。他今天来找她,绝不止于要说这几句祝福的话,她在他眉梢眼底,看到了几许抑郁,和几许烦忧,他是心事重重的。
    “邵卓生,”她打破了沉默。“你有事找我吗?”
    “是的。”邵卓生承认了,抬起头来,他定定地看着灵珊,低语了一句,“为了阿裴!”
    “阿裴?”她浑身一震,瞪视着邵卓生,冲口而出地说,“你总不至于又去欠阿裴的债吧?”
    “你别管我,我这人生来就为了还债的!”
    灵珊呆了,怔怔地看着邵卓生,她是真的呆了。以往,她曾有过隐隐约约的感觉,觉得邵卓生可能在喜欢阿裴,但是,这感觉从未具体过,从未证实过。现在,由邵卓生嘴里说出来,她才了解他刚刚那句“我永远在追求一份不属于我的东西!”的意义。她想着自己、阿裴、韦鹏飞、邵卓生、陆超……之间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人与人之间,像一条长长的锁链,”她自言自语地说,“一个铁环扣住另一个铁环,每个铁环都有关联,缺一而不可。”
    邵卓生没有答腔,他对她的“锁链观”似乎不感兴趣,他的思想沉浸在另一件事情里。
    “灵珊,”他低沉地说,“陆超终于把他的鼓拿走了。他是趁阿裴去歌厅唱歌的时候,偷偷开门拿走的。你知道,他把鼓拿去,就表示和阿裴真的一刀两断了,再也不回头了,他拿走了鼓,还留下了房门钥匙,和——一笔钱,他把陆续从阿裴那儿取用的钱全还清了,表示两人之间,是干干净净了。”
    “哦?”灵珊睁大了眼睛,有种近乎恐惧的感觉从灵珊内心深处往外扩散,她觉得背脊发冷。“那么,阿裴怎么样?”
    “那晚,是我从歌厅把她送回家的,她一见到鼓不见了,再看到钥匙和钱她就昏过去了。这几天,她一直病得昏昏沉沉的,我想把她送医院,可是她不肯,她说,或者陆超还会回来!”
    “她……她……”灵珊急得有点口齿不清。“她还在做梦!她怎么傻得像个呆子!”
    “我很担心,灵珊。”邵卓生深深地望着她。“阿裴的情况很不妙,她似乎无亲无故,她的父母好像都在国外,她告诉过我,父母都和她断绝了关系,只因为她坚持和陆超在一起。现在,她又病又弱,不吃不喝,医生说,她这样下去会凶多吉少,我……我实在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昨晚,她和我谈到你,她一直谈你,一直谈你,昏昏沉沉地谈你。于是,我想,你或者有办法说服她去住院!”
    灵珊瞪大眼睛直视着邵卓生,急得破口大骂:
    “邵卓生,我还以为你进步了,原来,你还是少根筋,莫名其妙!”
    “怎么?”邵卓生尴尬而不安,“我也知道不该把你卷进来,我明白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微妙……”
    “微妙个鬼!”灵珊说,“我骂你,因为你糊涂,因为你少根筋,阿裴病得要死,而你还在跟我兜圈子,闹了那么大半天才扯上主题,你真要命!”她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等什么?我们还不赶快救人去!”
    邵卓生慌忙跟着灵珊钻进车子,大喜过望地说:
    “灵珊,怪不得阿裴一直夸你!”
    “她说我什么?”
    “她说你真纯,你善良,你会得到人生最高的幸福!说完,她就哭了,哭了好久好久。”
    灵珊心中发热,鼻中酸楚。一路上,她不再说话,可是,在她心里,总有那么一种紧张的、恐惧的感觉,越来越重地压迫着她。她心惊胆战,好像大祸临头了似的。车子越近阿裴处,这种预感就越强烈。好不容易,车子到了,他们跳下了车,冲进公寓,连上了四层楼,邵卓生取出钥匙来开了门。灵珊心里闪过一抹好奇;原来邵卓生也有阿裴的钥匙!然后,她就冲进房间,直接奔向阿裴的卧室,推开房门,灵珊就愣住了。
    房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床上的被褥凌乱,证明刚刚还有人睡过。灵珊推开浴室的门,也没有人,灵珊扬着声音喊:
    “阿裴!阿裴!阿裴!”
    同时,邵卓生也在厨房里,阳台上到处找寻,最后,他们都确定房里并没有人,阿裴不见了。站在客厅里,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你什么时间离开阿裴的?”灵珊问。
    “去找你的时候,大概五点钟左右。”
    “那时候她的情形怎么样?”
    “今天她比较好些,医生给她打了针,她好像精神好多了,还下床来弹了一会儿吉他。”
    “她说过些什么吗?”灵珊尽力思索,在记忆的底层,有那么一线闪光在闪动。
    “她说过一句比较古怪的话。”
    “什么话?”
    “她说——她应该——”忽然间,邵卓生脸色发白,他瞪着灵珊。“她说她要杀掉他!我以为——那只是她的一句气话!”他猛然往厨房冲去。
    “你干吗?”灵珊问。
    “我找刀,她有一把好锋利的水果刀,有次她拿那把刀削椰子壳,削得好容易,当时,她笑着说:这刀子用来杀人倒简单!”
    灵珊的背脊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刀呢?”她哑声问。
    邵卓生在抽屉中一阵乱翻。
    “没有了。她带着刀子走了。”他恐惧地望着灵珊。“她手无缚鸡之力,难道她会……”
    “陆超住在哪里?阿秋家吗?”灵珊急促地问,“你认不认得那地方?”
    “认得。”
    “我们去吧!快!”
    冲下了楼,叫了车,阿秋家在天母,车子似乎永远开不到,这条路漫长得像是永无止境,而灵珊的血液却一点一滴地凝结了起来。她彷佛已经看到陆超,浑身的血,胸口插着利刃。而阿裴呢?弱不禁风地,瘦骨娉婷地,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却戴着脚镣手铐……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终于,车子停在一栋花园洋房的前面。这花园洋房,灵珊在耶诞节晚上来过,只是当时已经醉得昏昏沉沉,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邵卓生按了门铃,回头对灵珊说:
    “看样子没有事,这儿安静得很。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不应该这样平静。”
    真的,这儿绝不像个“凶杀案现场”,灵珊透了口气。心想,自己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幻想未免太丰富了一些。正想着,门开了,一个下女站在门口。
    “请问,阿裴有没有来?”邵卓生问。
    “刚来不久!”
    刚来不久?灵珊的心又评评乱跳起来。果然,她来了这儿,带了刀子来这儿,还会有好事吗?
    “陆先生在不在?”她急急地问,或者陆超不在家。
    “在呀!他们都在客厅里!”下女让到一边。
    灵珊不再多问,跟着邵卓生就走进一间好大,好豪华的客厅里。一进去,灵珊就看到了阿裴;又瘦,又憔悴,又苍白,又衰弱,她有气无力地仰靠在一张沙发里,手中握着一杯酒。陆超正站在她面前,沉吟地、含笑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个阿秋,穿着一身极漂亮的黑色紧身洋装,斜倚在壁炉前面,手里也握着一杯酒,在慢腾腾地浅斟低酌。他们三个似乎在谈判,在聊天,在喝酒。室内的气氛并不紧张,哪儿有凶杀,哪儿有血案?灵珊简直觉得自己赶来是件愚不可及的事,是件多此一举的事。
    “啊哈!”陆超叫着说,“阿裴,你还有援兵吗?”
    阿裴抬眼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看到灵珊,阿裴似乎微微一怔。她瘦得面颊上都没有肉了,两个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里面却燃烧着某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狂热;这是一只垂死的野兽的眼光,灵珊暗暗吃惊,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恐慌起来。
    “我们来接阿裴回家,”邵卓生说,“她在生病!”
    “你是个难得遇到的情圣!”陆超对邵卓生说,语气里带着些嘲弄。“你知道她来干什么吗?”
    “找你。”邵卓生答得坦白。
    “你知道她带了这个来吗?”陆超忽然从身后的桌子上,取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丢在地毯上。那尖刀落在阿裴的脚前,躺在那儿,映着灯光闪亮。果然!她带了刀来的!
    灵珊深吸了口气,不解地望着阿裴,既带了刀来,怎么没行动?是了,她哀弱得站都站不稳,哪儿还有力气杀人?刀子当然被抢走了。阿裴看到那把刀落在脚前,她立即痉挛了一下,身子就往沙发处缩了缩。天哪,她哪里像杀人者?她简直像被害者!看了刀自己就先发抖了。
    “很好,你们两个是阿裴的朋友。”陆超继续说,沉着,稳重,而坦率,他的眼光注视着阿裴。“阿裴,让你的朋友做个证人,我们今天把我们之间的事做个了断!”
    阿裴瑟缩了一下,眼光下意识地望着地上的刀子。
    “我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说好了的,两个人合则聚,不合则分,谁也不牵累谁?是不是?”陆超有力地问。
    阿裴轻轻地,被动地点了点头。
    “是不是说好了只同居,不结婚,谁对谁都没有责任?也没有精神负担?”他再问。
    她又点点头。
    “你跟我的时候,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这个人是不可靠的?不会对爱情认真,也不会对爱情持久的?”
    她再点点头。
    “我有没有劝你,假如你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生活,忠实的丈夫,你最好别跟我!”
    她继续点头。
    “那么,我陆超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说?”
    阿裴眼神迷乱地摇了摇头。
    “既然我没有地方对不起你,”他咄咄逼人地走近了她。“你今天带了这把刀来做什么?来兴师问罪吗?我有罪没有?”
    她再摇头,眼神更加迷乱了,脸色更加惨白了,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像个迷路的、无助的、等待宰割的小羔羊。
    “既然我没有罪,”他半跪在她面前,拾起了地上那把刀,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拿着刀来这儿,是想用这把刀胁迫我跟你回去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屈服在刀尖底下的人吗?还是……你恨我?想杀掉我?”
    阿裴浑身发抖,她退缩地往沙发深处靠去,举起酒杯,她颤抖着喝干了那杯酒,就把酒杯放在身边的小几上。
    “你没有本事得到一个男人的心,你就把他杀掉吗?”他逼近了她,强而有力地问。忽然间,他把刀倒过来,把刀柄塞进她的手中。“那么,你杀吧!你有种,今天就把我杀了,否则,你永远不要来纠缠我!”
    阿裴被动地握住了刀,身子越发抖颤,她的眼光痛楚地凝视着陆超,那眼光充满了哀怨,祈求,无奈和悲切,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没有声音。
    “你犹豫什么?”陆超问,浓眉英挺,自有一股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你有理由,你就杀我!你杀不了我,就放开我!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当一个女人的奴隶,你明知道!我从没有用花言巧语来骗过你,是不是?”
    阿裴点点头。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她终于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对了!我没有理由杀你,没有理由责备你!我自以为洒脱,自以为坚强,自以为聪明,事实上,我愚蠢无知,而又懦弱无能,我做错每一件事。”她蓦然举起刀来,厉声说,“我不再纠缠任何人,我一了百了!”比闪电还快,那刀已插入了阿裴另一只手的手腕。
    灵珊和阿秋同时尖声大叫,灵珊在阿裴举刀的时候,就冲过来了,当时她只担心她会去刺杀陆超,再没料到,她会一刀刺入自己的手腕,那鲜血喷溅了出来,陆超伸手一抓,没抓住刀子,只捉住阿裴的手,他哑声惊喊:
    “你干什么?”
    “还你自由。”她微笑着说,“我不怪你,我只是讨厌我自己,讨厌我的被讨厌!”她的身子往地毯上软软地溜下去。
    邵卓生扑过来,从地上一把抱起了她,刀子落在地上,她手腕上的血染得到处都是。阿秋的脸色惨白,她奔过来,不住口地、惊慌地叫着嚷着:
    “阿裴,你何苦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
    “先止血!”灵珊喊,紧急中还不失理智,她用手紧紧地握住阿裴的手腕,“给我一根带子!”
    阿秋把腰上的衣带抽了下来,灵珊飞快地缠紧了阿裴的胳膊,用力扭紧那带子,在大家忙成一团的时候,阿裴始终清醒,也始终面带微笑,看到阿秋,她低语了一句:
    “阿秋,希望你比我洒脱!”
    “阿裴,阿裴!”邵卓生喊,一面对陆超大叫,“你还不去叫辆车!我们要把她送医院!”
    一语提醒了呆若木鸡的陆超,他飞奔着去拦车子,邵卓生抱着阿裴往屋外走,阿裴看了看灵珊,做梦似的低语: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她的眼光温柔地落在邵卓生脸上,声音低柔得像一声叹息。“扫帚星,我下辈子嫁给你!”
    闭上眼睛,她的头侧向邵卓生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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