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
    天气由微暖转为燠热好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当花园里的茉莉花蓦然盛开,当玫瑰花笑得更加灿烂,当那小尼尼已长大到长毛垂地……盼云知道夏天又来了。奇怪,人类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却永远这样固定地、毫无间断地转移过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带着尼尼,盼云在花园中浇着花草,整理着盆景。不知从何时开始,钟家这份整理花园的工作就落在盼云身上了。这样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黄昏,她都会在花园中耗一阵子,或者,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给她安排的吧,让她多看一些“生机”,少想一些“死亡”。可是,他们却不明白,她每天看花开,也在每天看花谢呵。
    浇完了花,她到水龙头边洗干净手。抬头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的嫣红如醉,一片的绚烂耀眼。黄昏,黄昏也是属于情人们的。“早也看彩霞满天,晚也看彩霞满天”,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绝不是一个人。如果改成“早也独自迎彩霞,晚也独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慢慢地走进客厅。整个大客厅空荡荡的,奶奶在楼上。翠薇——可慧的母亲——出去购物未归。文牧还没下班,可慧已经放暑假了,却难得有在家的日子。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种几何学上的游戏,不知道是三角四角还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电话铃整日响个不停,十个有九个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宠儿。她也有过那份灿烂的日子,不是吗?只是,短暂得像黑夜天空中划过去的流星,一闪而逝。
    她在空落落的客厅里迷惘回顾,钢琴盖开着,那些黑键白键整齐地排列,上面已经有淡淡的灰尘了。这又是可慧干的事。她最近忽然对音乐大感兴趣,买回一支吉他,弹不出任何曲子。又缠着盼云,要她教她弹钢琴,弹不了几支练习曲,她就叫着:
    “不!不!不!我要弹歌,小婶,你教我弹歌,像那支‘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她怔着。是流行歌曲吗?她从没听过。而可慧已瞪圆了大眼睛,惊诧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什么?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们同学人人会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岂止一支歌?她低叹一声,走到琴边。找了一块布,她开始细心地擦拭键盘,琴键发出一些清脆的轻响。某些熟悉的往日从心底悄悄滑过,那些学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乐的日子,以至于那些为“某一个人”演奏的日子……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弹哪!
    她身不由己地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如果文樵去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忍完全抛弃的,那就是音乐了。她抚摸着琴键,不成调地,单音符地弹奏着。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调从她脑中闪过,她下意识地跟着那主调弹奏着一个一个的单音……慢慢地,慢慢地,她陷入了某种虚无状态,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让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从她指尖滑落出来……她开始弹奏,行云流水般地弹奏,那琴声如微风的低语,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轻湍,如细雨的敲击……带着某种缠绵的感情……滑落出来,滑落出来。这是一支歌!不是钢琴练习曲。一支不为人知的歌,盼云还记得在法国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馆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师如何一再为她和文樵弹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文樵,这是他为亡妻而谱的,盼云当时就用笔记下了它的主调,后来还试着为它谱上中文歌词:
    细数窗前的雨滴,
    细数门前的落叶,
    晚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倾听海浪的呼吸,
    倾听杜鹃的轻啼。
    晨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这支歌只谱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谱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当时听这支歌已经成为后日之谶,世界上有几个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妇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声从自己手底流泻出来。她反复地弹着,不厌其烦地弹着。心底只重复着那两个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脚下的小尼尼有一阵骚动,她没有理睬,仍然弹着。然后,她被那种怆然别绪给捉住了,她弹错了一个音,又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了下来,废然长叹。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可慧的声音嚷了起来:
    “好呀!小婶!你一定要教我这支曲子!”
    这小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悄进来,连声音都没有?或者,是她弹得太忘形了。她慢慢地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过身子,她还陷在自己的琴韵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的缠绵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忽然开了口:
    “当你重复弹第二遍的时候,高八度音试试看!”
    她一惊,愕然地望着那男孩,浓眉,大眼,热切的眸子,热切的声音,热切的神情……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了。可慧已轻快地跑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小婶,我跟你介绍,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记得吗?高寒,”她望向高寒,“这是我的小婶婶!她是音乐系的,大学没毕业,就嫁给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中分的长发,白皙的面颊,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一种温柔的冷漠,飘逸的冷漠,与世无争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件黑衬衫,黑裙子,黑腰带……他打赌他见过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尼尼跑过来了,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像阳光一闪,他叫了起来:
    “马尔济斯狗!”
    同时,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狮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岁了呢!时间滑得好快呀!原来这就是高寒,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说:
    “请坐。”她拍拍沙发,“可慧会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
    “慢一点!”高寒冲过来,站在钢琴前面。“我们见过,你忘了?”他指指小狗。
    “没忘。”她淡淡地一摇头,“谢谢你把它让给我,瞧,养得不错吧!”
    “很不错。”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对他龇龇牙。“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凶我呢!”
    可慧好奇地跑过来,望望高寒,再望盼云。
    “怎么,你们认得呀?”她诧异地问。
    “等于不认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个偶然而已。”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
    “等一等。”高寒再度拦住了她。“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侧着头想了想,神情黯淡。
    “没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飘向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名字。”
    “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会弹吉他。”
    “我保证,”高寒热烈地说,“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吗?”
    “有呀!”可慧热心地叫,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我去拿!”
    可慧飞奔上楼。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钢琴边,用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尼尼的脑袋。她没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
    可慧跑回来了,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高寒接过来,调了调音,拨了拨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骂:
    “属青蛙的,你真懒,弦都生锈了!”
    可慧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伸伸舌头,也笑着顶回去:
    “属狮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
    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拨了几个音,然后,他脸上那种嬉笑的神色消失了,变得郑重起来,变得严肃起来,那曲子的音浪琤琤琮琮地流泻……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地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只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钢琴边,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高寒会意地走到琴边,在一段间奏之后,盼云的钢琴声响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着,弹到一个地方,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他们同时停了下来,高寒说:
    “这样,我们把主调改一下,有纸有笔吗?”
    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
    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写得快而流利,递给盼云看:
    “这样,你弹第一部的时候,我弹第二部,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我不弹,到下面一段,我弹的时候,你不弹。我们试试看。”
    他们又试了一遍,钢琴和着吉他,像一个美妙的、小型的演奏会。可慧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钢琴上,含着笑,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那纤细,修长,而生动的手指。
    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地望着琴键。高寒也停住了,深思地望着盼云。
    “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高寒说。
    盼云拿过纸和笔,改了几个音符,高寒伸头看着,一面用吉他试弹。盼云放下纸笔,又回到钢琴上,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
    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声悠扬而缠绵,温柔而清脆,细致而凄怨,美丽而婉转……在暮色中叮叮咚咚地响着,委委婉婉,如梦如歌。
    一曲既终,他们同时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地闪着光,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可慧发疯般地鼓着掌,兴奋得满屋子乱跳:
    “太好了!太好了!”她叫着,扑过去摇撼着高寒,“高寒。你一定要把这曲子记下来,编上套谱,让你们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这跟你们的校园歌曲不同,对不对?这另有一番味道,对不对?这也好美好美,对不对?”
    高寒注视着盼云。
    “你的曲子?”他问。
    她摇摇头。
    “一个法国人,不出名的。”她轻声说,“并不完全一样,我改了一些地方。”
    高寒点头。
    “一定有歌词吧?”他再问。
    “我试着写过,没有写完。”
    她把那两段歌词写了下来。高寒接过歌词,轻声哼着,然后,他又拿起吉他,一面弹,一面轻声地唱,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和感情,只唱了一段,盼云已经有些神思恍惚起来,旧时往日,点点滴滴……有些人的生命属于未来,有些人的生命却属于过去。她猝然站起身子,推开了琴凳,她弯腰抱起尼尼,没有再看高寒,没有再看可慧,她径直走上楼去了。
    高寒停止了唱歌,望着盼云的背影发怔。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那正在钢琴键上乱敲的可慧说:
    “你小叔的福气还真不错呢!”
    “小叔?”可慧一愣,“他两年半以前就死了!”
    “呃!”高寒吓了一跳。
    “我小婶才倒楣,只跟着小叔去了一趟欧洲,蜜月刚度完,就什么都完了。我小叔是骑摩托车被计程车撞到的,那辆该死的计程车!跑得无踪无影,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哦!”高寒愣愣地望着那楼梯,低下头来,他再愣愣地望着手中那张歌谱。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一时间,他似乎体会到很多他这个年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体会到很多生离死别的悲哀,体会到盼云那种心不在焉的迷惘,那种遗世独立的冷漠,那种万念俱灰的落寞,那种缠缠绵绵的忧郁……他想得出神了。
    “喂!”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你在发什么呆?”
    “哦——”他回过神来,望着可慧,奇怪可慧怎么说得如此轻松,笑得这么爽朗。“你刚刚告诉了我一个悲剧!”他说,“你想念你小叔吗?他很优秀,是不是?”
    “他是最优秀的!”可慧收起笑,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最最优秀的!但是,他死了。对死掉的人来说,是一种结束。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是不是?我奶奶当初哭得差点断气,但是,她仍然勇敢地面对现实,有说有笑地活下去了。贺盼云的问题在哪里,你知道吗?……”
    “贺盼云?”
    “那是我小婶的名字。哦,对了,我小婶就是贺倩云的姐姐,今年刚毕业的贺倩云。”
    “噢!”高寒再应了一声。
    “我小婶很悲哀。”可慧自顾自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很悲哀,可是,悲哀归悲哀,犯不着从此变作一具活尸,浑身上下,都披着一件悲哀的外衣,再把悲哀传染给四周每一个人!”
    高寒惊奇地看着她。
    “你说得并不公平,”他说,“你必须原谅她是情不自已。她并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是不是?”
    “当然她不希望,我们谁都不希望小叔死掉,但是,小叔的死既成事实,大家就该勇敢地去接受它,把它看成自然界的一种变化,花会开也会落,太阳会出来也会下山,月亮有圆也有缺……反正人一落地就注定了会死。我们该为活着的人活着,不该为了死去的人也死去!”
    高寒更加惊奇地看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眼底有一抹崭新的感动。
    “你常常有许多谬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没三句正经话。但是,可慧,你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些哲学思想。”
    可慧的脸漾起一片红晕,她对他做了个十分可爱的鬼脸,斜睨着眼珠微微一笑。
    “别夸我,我会得意忘形。”她笑着说。
    “你以为你不得意的时候,就不会‘忘形’吗?打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随时随地在‘忘形’!”
    “你以为……”可慧鼓起腮帮子,气得哇哇大叫,“我是为你而‘忘形’吗?”她直问出来。
    “不不!”他举手投降,“别又变成只大青蛙!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一向就是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子,一向就不拘形迹,我欣赏你的‘忘形’!”
    可慧怀疑地转动眼珠。低声自语:
    “人面兽心的话有些靠不住,甜言蜜语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
    高寒瞪了她一眼,抱着吉他调着弦,他自然而然又回到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上去了。天色早就全黑了,客厅里已灯火通明。可慧伏在他肩上说:
    “留在我家吃晚饭,嗯?”
    他惊跳起来,一迭连声地说:
    “不要!不要!我回去了。告诉你,可慧,我这人最怕见别人的长辈,待会儿又要见你妈,又要见你爸……”
    “还有奶奶!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啊呀!”他转身就向大门口跑,“再见!”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我家的人是老虎,会吃掉你吗?刚刚你已经见过一位我的‘长辈’了,你还和人家有弹有唱呢!”
    长辈,高寒愣住了。同时,文牧的汽车正滑进车房,翠薇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家门,何妈在餐桌上摆着筷子,奶奶扶着楼梯,很尊严地一步一步跨下来……刹那间,高寒觉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围,再也逃不掉了。他回头盯着可慧,后者却一脸调皮的笑。
    于是,高寒只得像个被牵动的木偶,跟着可慧对这些“大人物”一一参见。文牧谦和而潇洒,一点父亲架子都没有,对高寒亲切地笑着。翠薇眼光却相当机警,用某种令人提高警觉的注视,对他做了个从上到下的打量。奶奶——噢,这白发老太太确实是一家之主,她严肃地看他,简单明确地下了一道命令:
    “高寒,你头发太长了,下次来我家,起码要剪短三寸!”
    “奶奶!人家在乐队里呢,你瞧披头士……”可慧想代高寒求情。
    “他不是披头士吧!男孩子要清清爽爽,徐大伟就从没有披头散发!”她再盯了高寒一眼,“记得理发呵!”
    放心!高寒在心里叽咕,我下次才不来你家了!剪头发?休想!上电视都不肯剪,为了来你家剪头发?我又不是你的孙子,即使我是,我也不剪!君不知,今日男儿,头发比生命还重要呢!
    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坐定了,席上还少了一个人。奶奶有些不快地皱着眉。何妈走过来报告:
    “小婶婶说,她有些头痛,不吃晚饭了。”
    奶奶望了翠薇一眼:
    “你去叫她下来吧!”
    翠薇奉命上楼,只一会儿,盼云就跟着翠薇走进餐厅来了。她的脸色确实不好看,苍白而瘦削,眼睛是微红的,神态寥落而无奈,她被动地坐下来,对奶奶歉然地看了一眼,奶奶紧盯着她,语气却慈祥、温和而坚定:
    “你要吃胖一点,你太瘦了!”
    盼云点点头,默默地端起饭碗,她似乎没注意到高寒被留下来了。高寒却盯着她,愕然地,迷惘地试着用科学眼光,来透视一下,她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的无奈?她眉尖心上,到底坠着多少哀愁?他看得出神了,然后,他又有份文学家的浪漫思想,如果有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为他如此“魂牵梦系”,那真也是“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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