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章 ·
    对小眉来说,这个晚上真是难熬的。唐文谦突然间病了,又发冷又发热,满头冷汗,浑身抽搐,在床上翻滚着狂吼狂叫狂歌狂笑,又呕吐,又胡言乱语。小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也已经发生过,医生说是酒精中毒的现象,并说总有一天,他要把命送在酒上。现在,小眉只好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了针,他仍然无法安静,医生表示最好送医院彻底治疗。可是,小眉手边的余款有限,她根本不敢梦想送医院的事。只是和阿巴桑两人守在床边,轮流地用冷毛巾压在他的额上,喂他喝一些浓咖啡,他又喝又吐,又闹着还要酒,小眉在床边手足失措,忙得满头大汗,正在这个慌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是云楼!”她对阿巴桑说,把手里的冷毛巾交在阿巴桑手里,匆匆地跑向门口。人在急难之中,总是最期盼自己的爱人,在小眉心中,仿佛无论什么困难,只要云楼出现,就都可以解决了。她一面开着门,一面喊着说:“幸亏你还是来了,云楼,我急死了……”
    忽然间,她住了口,愕然地瞪视着站在门口的人,那不是云楼,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绅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用一对冷静的、锐利的眼睛瞪着她。
    “哦,”她结舌地说,“请问,你,你找谁?”
    “唐小姐,唐小眉,是住在这儿吗?”那绅士望着她问,脸上毫无表情。
    “是……是的,我就是,”小眉诧异地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云楼的父亲。”
    “哦!”小眉大大地吃了一惊,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来,怎么云楼没有跟他一起来呢?而自己又正在这么狼狈的时候!家里那份凌乱的局面怎么好请他进来坐?他此来又是什么用意呢?特地要看看未来的儿媳吗?她满腹的惊疑,满心的张惶,不禁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愣住了。
    “怎么,”孟振寰蹙了一下眉头,暗中打量着小眉,未施脂粉的脸庞不失清秀,大大的眸子也颇有几分灵气,但是,并不见得有什么夺人的美,为什么云楼竟对她如此着迷?“你不愿意我进去坐坐吗?”他问,这女孩的待人接物也似乎并不高明啊!
    “哦哦,”小眉恍然地回过神来,慌忙把门大大地打开,有些紧张地说:“请、请进。”
    孟振寰才走进了客厅,就听到室内传来的一声近乎兽类似的号叫,他惊愕地回转头,小眉正满脸尴尬和焦灼地站在那儿,一筹莫展地绞扭着双手,颤颤抖抖地说:
    “对不起,孟伯伯,您请坐,那是我爸爸,他病了,病得很厉害。”
    “病了?”孟振寰诧异地挑起眉毛,“什么病?”
    “他——他喝了太多酒,”小眉坦率地说,看了看父亲的卧室,“您先坐坐,我去看一看。”
    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发酒疯,他看着小眉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再打量了一下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简简陋陋的家具,和凌凌乱乱的陈设。心中的不满在越来越扩大,何况,隔室的号叫一声声地传来,更加深了他的嫌恶。原来,这女孩不仅自己是个歌女,父亲还是个酒鬼,云楼倒真会挑选!他暗中咬紧了牙,无论如何,这婚姻一定要阻止!
    好半天,那隔室的号叫渐渐地轻了,微了,消失了,小眉才匆匆地走出来,带着满脸的抱歉。
    “真对不起,让您等了半天。”她勉强地笑着,“总算他睡着了。”
    “唔,”孟振寰坐在那儿,冷冷地看了看小眉,掏出一支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小眉忙碌地给他倒了杯茶,又好不容易地找出一个烟灰缸来,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她多么急于想给他个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不苟言笑的人看来多么冷漠啊!“好了,唐小姐,你坐下来吧,别忙着招呼我,我有话想和你谈谈。”
    小眉有些忐忑不安,在孟振寰对面坐了下来,她以一副被动的神态看着孟振寰,等待着他开口。孟振寰又深抽了两口烟,对室内环顾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
    “你的环境似乎不太好。”
    “是的,”小眉坦白地承认,“爸爸失业了很久,生活就有些艰难了。不过,好在我已经大了……”
    “可以赚钱了?”孟振寰接口问。唇边有抹难以觉察的笑意,微带点嘲讽的味道。
    “唔,”小眉含糊地应了一声,不太明白孟振寰说这句话的用意,她那明慧的眸子研究地停在孟振寰的脸上,到这时候,她才敏感地觉得孟振寰的来意似乎不善。而且……而且……云楼为什么不一起来?“云楼怎么没来?”她忍不住地问。
    “他没来,”孟振寰答非所问,然后,突然间,他挺直了背脊,开门见山地说,“好了,唐小姐,给你多少钱可以让你和云楼断绝来往?”
    小眉像挨了一棍,身子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接着,她就高高地昂起头来,直视着孟振寰,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块大理石,对比之下,那对眼珠就又黑又亮,而且是灼灼逼人的。
    “哦,”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来意?”
    “是的,”孟振寰点了点头,迎视着她的目光,“你看,你显然很需要钱用。”
    “哈,”小眉陡然地笑了,“你预备给我多少钱?”
    “你开口吧!你要多少钱?”
    “一百亿美金。”
    “开玩笑!”孟振寰勃然大怒,“你是什么意思?”
    “开玩笑?”小眉站起身来,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的身子笔直地站着,挺着背脊,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母狮,“我没跟您开玩笑,是您在跟我开玩笑!您凭什么认为我会出卖我的爱情?您又凭哪一点能要求我出卖我的爱情?”
    “凭我是云楼的父亲!”孟振寰也激怒了,他万万料不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女孩竟会有如此犀利的口舌,而且胆敢用这种态度来顶撞他。
    “父亲就能剥夺儿子的幸福吗?”小眉继续质问,“而且,您并不是我的父亲,您要用钱去收买,何不先收买您的儿子呢?”
    “你明知道我那个儿子的牛脾气!”孟振寰在愤怒之余,又有份无可奈何,他发现这个女孩决不是容易对付的了,“如果我能说服他,也不来找你了。”
    “您会发现我比您的儿子更难说服!”小眉昂着头说,两道眉毛抬得高高的,“我不会放弃云楼,我觉得,我有权取得我自己的幸福,而幸福是无价的,您买不起,孟先生!”
    孟振寰被击倒了,一时间,他竟想不出该如何来对答,只能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怒视着小眉。好一会,他的怒气平服了一些,他才重新开了口。
    “你有权取得你的幸福,但是,唐小姐,你没有权毁掉云楼的幸福!”
    “毁掉云楼的幸福!”小眉嚷着,“为什么我会毁掉云楼的幸福?”
    “因为你和云楼的身份不相当!”
    小眉蹙起了眉头。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孟振寰直视着她,“我们孟家的儿媳妇一定要有良好的身世,我不能允许他娶一个歌女!而且,他的前途还远大得很,他需要有个能干的、能帮助他事业前途的妻子。如果他跟你结婚,会有批评,会有物议,你会拖累得他抬不起头来!”
    小眉的脸色更白了,眼睛更黑了,她的身子簌簌地震颤了起来。“你以为一个歌女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她问,嘴唇颤抖着,以至于声音也跟着颤抖,“是的,我是个歌女,我用我的歌声去赚钱,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你以为凡是歌女舞女就都不正经吗?就都不纯洁吗?殊不知道我们里面有多少女孩子都洁身自好,都清白纯真,都比你们这些穿着西装、扮成道貌岸然的上流绅士更纯洁,更干净!而且,这社会上有歌女,有舞女,还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上流绅士的需求而产生的呢!你觉得我可耻吗?我可不认为我自己有什么可耻的地方!你看不起我,我可看得起我自己!站在你面前,我不认为自己比你矮一截!你不要我这样的儿媳妇,我也不稀奇你这位公公!但是,你要我离开云楼,我是说什么也不干!”
    孟振寰被小眉这一番话所惊呆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那高昂着的头,那冒着火的眼睛,那浑身的倨傲和倔强!那些话虽然在极度的激动和愤怒下吐出来的,却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竟使人难以反驳。孟振寰有些明白云楼为她着迷的原因了。这女孩是一团火,她敢爱,她敢恨,她也勇于作战,而不轻言退缩。孟振寰怕自己对她已毫无办法了。
    “你竟不为云楼的前途着想吗?”他在为自己的目的作最后的一番努力,“不管这社会对待你是不是公平的,这社会却不用正常的眼光来看你们这种女孩子,你懂吗?你会拖累了云楼的前途,你懂吗?因为云楼必须在这个社会上混!”
    “我告诉你,”小眉用一副无比坚决的神态说,“我不会拖累云楼,我会帮助他,我会鼓励他!相反的,如果我离开了他,他才真的会面临毁灭!”她顿了顿,她的目光深深地望着孟振寰,“你了解你的儿子吗?如果你不了解,我却十分了解。一年多以前,你已经几乎毁掉了他,难道你还要让旧事重演?不要口口声声地用云楼的前途来压我,来逼迫我,《茶花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了,你别来对我扮演《茶花女》里的父亲。我告诉你了,我不会离开云楼,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他!说社会会因为我而轻视云楼,这只是你的看法,凭什么社会要轻视我呢?我没偷过,没抢过,没犯过法,没做过任何不可告人的事情,凭什么我该被轻视?即使社会真的轻视我,只要云楼不轻视我,我还在乎什么呢?”
    “可是云楼会在乎的!当他在社会上混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在乎的!”孟振寰大声地说。
    “您用错了一个字,”小眉也大声地说,声调高亢而激动,“您用了一个‘混’字,要知道,真正的前途不是靠‘混’出来的,是靠努力与恒心!我和云楼都还年轻,我们肯吃苦,肯耐劳,肯努力,我们有两双坚强的手,我们不必在社会上‘混’,前途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你在强词夺理!”孟振寰恼怒地吼着,却由于无法反驳她的话而更加愤怒,“你明知道人是不能离开社会而独居的!”
    “人不能离开的东西多着呢,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阳光,不能离开空气……这些对人比‘社会’更重要,而对我和云楼来言,爱情就是我们的水、阳光和空气!您了解了吗?”
    “反正,你的意思是,你决不肯和云楼断绝来往,是不是?”孟振寰站起身来,再钉了一句。
    “是的!”
    “你要知道,如果他娶了你,我势必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那他会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您又错了!”小眉打断了孟振寰的话,下巴抬得高高的,她的脸上有着骄傲,有着自信,有着爱情的光彩,“他永远不会是个穷光蛋,他富有,他比您更富有,更富有得多!他有才华,有能力,有热情,有智慧和信心!他具有这么多的美德,怎么可能是穷光蛋呢?他富有,他太富有了,即使他身边没有一毛钱,即使跟着他只能喝米汤,我都跟着他,跟定了他!因为在他身边,我的精神永不会饥渴,我的心灵永不会空虚!生活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成功了,我和他共享光荣,他失败了,我和他分担痛苦。你别想拆开我们!永远别想拆开我们!我不是涵妮,我有一颗坚强的心,我不会轻易地倒下去!你也别想收买我,如果我重视金钱,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还有钱的对象!我愿意嫁给云楼,是因为我爱他,我欣赏他,我崇拜他!这份感情可能是你不了解的,可能是你终身没有得到过的,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强烈的程度和具有的力量!你说他会没有钱,我岂怕他没有钱呢?他上天,我跟他上天,他入地,我跟他入地,他讨饭,我帮他拿棍子打狗!”
    她这番话是像倒水一样倒出来的,她的声调高而急促,她那起先苍白的脸颊现在因激动而发红了,她的眼睛又清亮,又有神,又闪动着光彩,使她整个脸庞都现出一种非凡的美丽。这把孟振寰给折倒了,给惊呆了,给吓怔了。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在她这番话刚说完之后,玄关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用比小眉更激动、更狂热的声调大喊了一声:
    “呵!小眉!”
    那是云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按门铃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巴桑去给他开门,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是,他显然在玄关处已经悄悄地站了很久了,这时,他冲了出来,一直冲到小眉的身边,他的手臂大大地张着,他的脸孔也发着红,他的眼睛也发着光,他的声音颤抖而带着哽噎:
    “呵,小眉,你可愿意嫁给我吗?嫁给一个刚刚失业的、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噢!云楼!”小眉惊喜交集,“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在正式求婚呢!”云楼嚷着,“不过,在答应以前,先考虑一下,因为我刚刚失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我现在是真正的贫无立锥之地了!你说吧!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是的,是的!”小眉一迭连声地喊着,“我嫁你,明天,今天,或者,马上!”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拥抱在一起了,完全不顾那站在一边发愣的老人。老人?是的,孟振寰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无力了。而在无力的感觉以外,他还有份奇异的、几乎感动的情绪。望着那对拥着的年轻人,他忽然在这对年轻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份光,一份热,一份新的希望……他呆愣愣地站着,鼻子里酸酸楚楚的,闪动着眼帘,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地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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