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
    这样的恋爱是无法瞒人的,何况,我们也不想瞒人,舞会的第二天,柯梦南就急着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恋爱了。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是怀冰和谷风,而整个圈圈里都知道却是在舞会后的一星期。
    那是一个假日,我们一起到鹭鸶潭吃烤肉去。
    这是舞会之后,大家的第一次聚会。我们带了一锅切好了的肉,带了几十根铁扦子,预备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边烤边吃。这种吃法是柯梦南同校的一位艺术系的学生教他的,据说是新疆游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们到了水边已经快中午了,男孩子们负责架炉子生火,女孩子们负责穿肉掌厨,但是,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步行才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来的肉、扦子、锅子往地下一放,就都纷纷地奔向水边,去舀了水洗手洗脸,谁也不管预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飞飞干脆脱了鞋,踩在水中,发疯似的乱跳乱叫,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刚好小俞从她身边走过,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挡,一面嚷着说:
    “你这是干吗?疯丫头!”
    “你叫我什么?”何飞飞停了下来,伸过头去问。
    “疯丫头!”
    “滚你的蛋!”何飞飞不经思索地骂着说,“我是疯鸭头,你还是疯鸡头呢!”
    “哈!”小俞开心了,大笑着说,“你是疯鸭头,我是疯鸡头,可不刚好配上对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次何飞飞显然是吃了亏,可是,笑声还没有完,就听到一声“噗通”的大响,和小俞的高声大叫。原来,何飞飞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脚把他的脚一踢,竟让他整个栽进了水里。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挣扎着爬起来,浑身从上到下地滴着水,头发湿淋淋贴在额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闪着亮光,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何飞飞拊掌大笑,边笑边指着他说:
    “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这下子不是疯鸡头了,是落汤鸡头了!”
    我们笑得可真厉害,笑得都喘不过气来。小俞就在我们笑声中,一面浑身滴着水,一面吹胡子瞪眼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怪样子,我们就越是笑个不停。终于,他大吼了一声:
    “何飞飞,我今天不好好地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滚,一直滚回台北去!”
    吼着,他就对何飞飞冲了过来,何飞飞眼看情况不妙,回头拔脚就跑,小俞也拔脚就追。何飞飞一直跑向我的身边,柯梦南正站在那儿,笑嘻嘻地观望着。何飞飞往柯梦南身后一躲,抓着柯梦南,把他像挡箭牌似的挡在自己面前,嘴里嚷着说:
    “柯梦南,赶快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柯梦南笑着问。
    “你是好人嘛,你不像他们那么坏!好人应该帮好人的忙!”何飞飞说。
    “哦?你还是好人呀?”柯梦南满脸的笑,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当然是,你别看我外表爱胡闹,我内心最好、最善良、最温柔不过了,你不信问蓝采。”
    “我可不敢担保!”我笑着说。
    小俞已经冲到柯梦南面前了,何飞飞跳前跳后地躲着他,把柯梦南像车转辘似的转过来转过去,于是,柯梦南成为小俞和何飞飞的轴心,三个人开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来。
    “柯梦南,”小俞吼着说,“你护着她干吗?她又不是你太太!”
    “柯梦南,”何飞飞也喊着,“别听他乱扯,你揍他,赶他走!”
    柯梦南显然被他们转昏了,他讨饶地嚷着:
    “好了!好了!我怎么会卷进你们的战圈的?现在双方停火如何?”
    “我才不干呢!”小俞叫着,“我今天非把她揿在水里,让她喝几口水才甘心!”
    “你敢!”何飞飞喊。
    “我为什么不敢?”
    “好了。看我的面子,小俞,你就饶了她吧!”柯梦南说,急于想摆脱这场是非。
    “也行,”小俞说,“你既然出面调停,我就听你,不过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柯梦南问。
    “宣布你的秘密!”
    “我有什么秘密?”柯梦南诧异地问。
    “好,你不肯承认有秘密,就算它不是秘密吧,那么,你当众和蓝采接个吻吧!”
    大家哗然大叫了起来,惊诧声、奇怪声、询问声、议论声全响了起来,我也大吃一惊,接着就满脸都发起热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感到心脏乱跳,血液加快,不由自主就低下了头。耳中只听到小俞的呵呵大笑,和高声说话的声音:
    “我是个通天晓,你敢不承认吗?柯梦南?舞会那天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对不对?柯梦南?你摘走了我们的一颗珍珠,从今起,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你要害失恋病,你也非弥补一下我们的损失不可!你先和蓝采当众接个吻,然后为我们唱支歌,大家说对不对?”
    接着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之声,我的头都昏了,也听不出来大家在说些什么。小俞和何飞飞的“战争”显然已不了了之,全体的目标都转移到我和柯梦南的身上。女孩子们把我包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
    “这是真的吗?蓝采?”
    “你怎么一点也不告诉我们?蓝采?”
    “你什么时候和他好起来的?蓝采?”
    “你可真会保密啊,蓝采!”
    我被那些数不清的问题所淹没了,躲不开,也逃不掉,大家把我围得紧紧的。我既无法否认,只得一语不发地低垂着头。在我旁边,柯梦南也被男孩子所包围着。接着,不知怎么一回事,我和柯梦南被推到了一块儿,周围全绕着人,一片吼叫声:
    “表演一下,柯梦南!像个男子汉,吻吻你的爱人!”
    我的脸已经烧得像火一般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滋味。可是,我心中却充塞着温暖和感动,从那些吼叫里,我可以听出大家的热情,和那份善意。显然,他们也在分沾着我们的喜悦和爱情啊!
    柯梦南站在我的面前,终于向那些吼叫低头了。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怎么办?不敷衍一下无法脱身了!”
    说完,他很快地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全体的人又吼叫了,拍掌的拍掌,提抗议的提抗议,说我们这个“吻”太“偷工减料”了。柯梦南微笑地看着大家,然后,他不顾那些吵闹,开始唱起歌来,他的歌一向有镇压紊乱的功效,果然,大家都安静了下去。柯梦南唱得那么好,那么生动,是那支我所心爱的《给我梦想中的爱人》。
    他唱完了,大家用怪声叫好、吹口哨,并且缠着他不停地问:
    “这支歌是你为蓝采写的吗?”
    “这个‘你’是蓝采吗?”
    “你诉过了你的心曲,和你的痴迷了吧?”
    他们缠着他闹,他却只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听凭他们起哄,直到祖望喊了一声:
    “我们到底还吃不吃烤肉呀?”
    大家在笑声中散开了,找砖头搭炉子的去找砖头,找木柴的去找木柴,生火的去生火,我也走到放东西的地方,把扦子拿到水边去洗。水孩儿跟到我身边来帮我洗,一面凝视着我说:
    “蓝采,我早就猜到会这样的,你跟他是最完美的一对,上帝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
    我望着她,有些讶异,这句话多熟悉呀!不久以前,我还这样猜测过她和柯梦南呢,她的眼睛清亮地闪烁,唇边带着个温温柔柔的微笑:
    “恭喜你,蓝采。”
    “水孩儿,说实话,我——一度以为——”我结舌地说。
    “你想到哪儿去了?蓝采?”水孩儿很快地打断我,停了停,她又说:“我说过我不爱凑热闹的,对不?”她扬起了睫毛,唇边的笑容洒脱而可爱,站起身来,她用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改天告诉你我的故事,我爱上了一个圈外人。”
    “真的?”我惊异地问。
    她笑着点点头,走开了。我拿起扦子,到草地上去坐下来,开始把肉穿到扦子上去,怀冰也和我一起穿,注视着我,她说:
    “蓝采,你真幸福。”
    “你何尝不是?”我说。
    我们相对而视,都忍不住地微笑了。
    火烧旺了,大家都围了过来,一边烤着肉,一边吃着。肉香弥漫在山谷之中,弥漫在水面上,欢乐也弥漫在山谷中,弥漫在水面上。大家吃了半天,才发现少了一个人,是何飞飞,而且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祖望说:
    “我敢打赌,她又有了什么花样。一向吃起东西来,她都是‘当人不让’的,现在躲在一边干吗?”
    “我找她去!”我说,站起身来,走到水边去张望着,找了半天,才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发愣,我喊了一声说:“何飞飞,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那些鸟儿呢!”她说,继续地看着天空,天上有好几只鸟在飞来飞去。“它们飞呀飞得好快活!我在想,我的名字叫做何飞飞,我何不也去飞飞呢?”
    她那认真的模样和那些傻话使我笑了起来,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
    “你别想飞了,你再不去吃烤肉呀,那些肉都要‘飞’进他们的肚子里了,那你就什么都吃不着了!”
    “我不想吃,”她闷闷地说,“我想飞,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飞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你这是怎么了?”我诧异地望着她。
    “我吗?”她咧了咧嘴,耸了耸眉,又是她那副调皮的怪样子。凝视着我,她用一种夸张的悲哀的态度说,“蓝采,我失恋了。”
    “好了,好了,”我说,“你的玩笑开够了没有?”
    “你居然不同情我吗?”她瞪大了眼睛问。
    “好,很同情,”我抱住手一站,看样子她一时间还不想吃烤肉呢!“告诉我,你爱上的是谁吧!”
    “柯梦南。”她咧着嘴说,“你让给我好吗?”
    我啼笑皆非地望着她,禁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这个促狭的小鬼!怎么永远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呢!看到我的尴尬,她笑了,打地上一跃而起,叫着说:“放心!没人要抢你的柯梦南!唔!好香,我要去抢烤肉了!”
    我们走回到炉子旁边,大家正吃得开心,何飞飞从炉子上抢了一串肉就往嘴里塞,刚刚离火的肉又烫又有油,她大叫了一声,烫得蹲下身子,眼泪都滚出来了,大家围过去,又是要笑,又是要安慰她。她呢?一面慌忙用手捂着被烫了的嘴巴,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谁知她的眼睛不揉则已,这一揉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个不停了。我和怀冰一边一个地揽着她,我急急地问:
    “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人家烫得好厉害嘛!”她带着哭音说,“不信你瞧!”
    她把嘴唇凑近我,真的,沿着唇边已经烫起了一溜小水泡,想必是痛不可忍的。怀冰也急了,说:
    “谁带了治烫伤的药?油膏也可以!”
    谁也没带。红药水、紫药水、消炎药都有,就是没有治烫伤的。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泪汪汪地噘着个嘴巴的样子,手里还紧握着那串闯祸的肉,就又都忍不住想笑。小俞把一串刚烤好的肉吹凉了,送到她面前去,一面笑着说:
    “别哭了,疯丫头,谁叫你这样毛手毛脚呢!快吃一点吧,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不过,你烫这一下也是活该,你心眼坏,老天在惩罚你呢!”
    “滚你的!”何飞飞气呼呼地推开他,“别人烫了你还骂人!没良心,你们全没有良心!”说着,不知怎的,她竟“哇”地大哭起来了。我们全慌了手脚,搂着她问:
    “怎么了?怎么了?”
    “又是你,小俞!”彤云狠狠地瞪了小俞一眼,“人家烫了,你还拿她开玩笑!你们男孩子没一个是好东西!”
    “我又做错了?”小俞愕然地瞪着眼睛,“这才是好心没好报呢!”
    “你还不道歉?”紫云推了他一把。
    “我道歉?”小俞叫,“我干吗道歉?”
    “你把何飞飞都弄哭了,你还不道歉?”彤云骂着说,“快呀!去呀!”
    “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小俞用手抓抓脑袋,垂头丧气地站在何飞飞面前,对她鞠了一躬,像背书一般地说,“小姐,我对不起,得罪了小姐,一不该让火神烫伤你,再不该让烤肉发烫,三不该好心送肉给你吃,四不该说笑话想讨你开心,五不该……不该……”他眨巴着眼睛,想不出话来了,最后才猛然想出来说,“不该让那串发烫的肉,那么快地跑到你嘴里去!”
    何飞飞眼泪还没干呢,听了这一串话,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她揽着小俞,亲亲热热地说:
    “你是好人,他们都坏!”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好生生的,我们又都“坏”起来了!小俞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总算何飞飞不哭了,一件“烫嘴”的公案也过去了。我们又欢天喜地地吃起烤肉来。那一整天,何飞飞都跟小俞亲亲热热地在一块儿,我们甚至于背后议论,春风起兮,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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