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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派弟子和首席说话很容易, 但交情平平(这个形容也十分勉强)的一男一女交流, 可就要难得多了。
    但叶舟多次受她恩情, 虽说师姐救弟子乃是应有之义, 可做人当知恩图报,她形单影只在此赏月,又明摆着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叫他假作不知,寒暄便走,又实在做不出来。
    风吹碧浪,月影微漾。
    殷渺渺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高兴?”
    叶舟不料她这般直接, 瞬时语结。
    她却笑了:“我最近更喜欢待在云光城,刮风下雨,晴天雨天,比白露峰有趣得多。”
    这一刻,叶舟朦朦胧胧感觉到她并不是需要他的赞同,而是倾听即可。于是没有说话, 安静地听着。
    “云海上待得久了, 总让我忘记时间, 好像没老, 好像一眨眼就快死了。”她支着头, 脸颊丰润白皙,眼角一丝细纹也无, 依旧是少女般年轻, “你是在为考核的事奔走吧?有目标的忙碌是最充实的, 真羡慕你们。”
    “师姐……”叶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渺渺抬起头:“下雨了。”
    明月藏到了厚厚的乌云后面,绵绵的雨丝飘落在眼睫上,凉丝丝的,水面晕起了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好端端的下起雨来,不知要成就多少人的好事。”
    叶舟不解:“好事?”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水珠滚落衣襟,润湿了船板,她摇摇指了指,“这边同船,那边借伞。”
    他定睛一看,还真是有许多年轻男女上了一艘船,往下游的新月坊划去,船桨划出长长的水纹。
    她又笑:“想不想来次艳遇?我带你去。”
    叶舟窘迫:“不。”
    “老实人。”她支颐含笑,“你们六个人里,就你最容易吃亏了。”
    “我修为浅薄,不比……”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道:“同实力无关,你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人家瞧准了给你下套,一次一个准。”
    叶舟怔忪。
    “生而为人,就会有情感需求,可人活一世,一次就找到爱侣携手到老的能有几人?”殷渺渺深深望着他,“大多数人都要跌跟头。”
    叶舟定定神,解释道:“我欲独身清修,暂不考虑结缘一事。”
    “呵,柳问外热心冷,看着和谁都好,其实心里头谁也不放,你和他正好相反,看着谁也不在乎,内里却很上心。当初我装成一个普通的炼气弟子,或许没过几天就死了,你还肯认真训劝,如今你早已达到考核标准,却还是辛辛苦苦想方设法教导他们。”
    提及旧事,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她轻轻叹息:“不入红尘,不算修行,你们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可这次我帮不了你们。”
    叶舟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可他无法理解。
    雨丝风片。
    “主人。”有人撑着油纸伞疾步走来。
    她微笑起来:“回来了?事情都办好了吗?”
    来的是称心,他跨步上船,伞面倾斜,替她遮去风雨:“下雨了,主人怎的不避一避?”
    叶舟瞥了眼,心道,这侍从真是糊涂了,风雨于金丹修士何惧?水汽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谁知殷渺渺道:“我没带伞。”
    “您就找借口吧。”称心弯腰打着伞,回禀道,“孩子们都安置好了,买了好些柴火、米粮和药材,足够他们吃上一年半载。大夫也请了,说都是小病小痛,无甚大碍。只是他们想给主人磕个头。”
    殷渺渺道:“用不着。”
    “我也是这么说的。”称心笑了,“我说主人心慈,只要他们在学堂开课以后好生学习,就是报答您的恩情了。”
    叶舟听得稀里糊涂:“学堂?”
    “是。”称心道,“主人出钱办了个小学堂,说是云光城里不满十岁的孩子可以免费听课,不教什么深奥的东西,只是给孩子们启蒙,教教最粗浅的修炼之法。”
    他出身低贱,反而看到了云光城不为人知的疾苦。热闹繁华的角落里,是许多挣扎生存的底层修士,他们想离开云光城,可修为低微,又无钱财,能走得到哪里去,留在城里还能找到份活儿养活家人。待生了孩子,资质好的还能入冲霄宗,前途无忧,资质差的,不过又是个跑腿、伙计、茶博士。
    除了散修们,附属冲霄宗的修真家族多如牛毛,为争夺有限的资源,倾轧得也十分厉害,很多旁支子弟说是说有宗族,可过得比散修还不如,隔三差五上演一回吃绝户,所谓亲人,有时比陌生人更狠。
    还有家族的仆役之子,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即便有谁生下来资质颇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没有机会修炼,也无法改变命运。
    称心知晓他们的不易,却无法改变,直到前段日子,有个缘楼的故交找到他,将自己的孩子托付予他——这个姐姐和他一起被卖,幼年时对他颇多照顾,后来她开了缘楼,也时时打点花影楼的鸨母,于他有恩。
    “大夫说我撑不过这个月了。”容颜憔悴的女子握着他的手,恳切道,“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只放心不下这个孩子。你如今终身有靠,帮一帮姐姐吧。”
    他毫不犹豫地说:“但凡我能做,绝不推辞。”
    “好称心,我也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让她不要走我们的老路,平平安安长大,做个普通人。”她将女儿推到他面前,催促道,“绾绾,叫舅舅。”
    “舅舅。”女童才七八岁,奶声奶气地叫他。
    称心泪盈于睫:“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她。”
    她如释重负,脸上浮出微笑,不过三日便过世了。
    称心有心替绾绾找一户可靠的人家寄养,特地问殷渺渺请了假。她问明了缘由,叫他不必找人,她要出钱开一家慈善堂。
    现在的云光城,她说得话比什么都管用。不出半月,一切都安排妥当,慈善堂里已有十来个孩子,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称心和叶舟解释完来龙去脉,又笑道:“我见识浅薄,以为主人救济他们活命已然足够,可主人说还要教他们读书,将来即便做不成修士,也要能养活自己。”
    “是,授人予鱼不如授之以渔。”叶舟看向殷渺渺,“师姐的慈善堂可受他人善款?”
    她失笑:“你当他们拿的是冲霄宗的月例呢?一年十块灵石足矣。”升米恩斗米仇,慈善堂里的饭食都是最普通的糙米,灵气几乎于无,衣服也是普通布料,金银即可买之。
    称心补充:“是,请来坐馆的修士也是一年十块灵石,我请了三位,可以轮流上课。”
    这点花费对殷渺渺而言微乎其微,但叶舟还是拿出了一百灵石:“算我一点心意。”
    称心犹豫:“这……”
    “他好心,你就收下吧。”殷渺渺微微笑道,“不过只此一次,而且不许告诉别人,不然还要记账,很烦的。”
    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十分轻快。
    叶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跟着笑了:“好。”
    旁边站着的称心眼波一转,似有所悟。
    雨下大了,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湖上弥漫起着浓郁的水汽,天地一片苍茫。
    殷渺渺静静看了会儿,起身告辞:“我们回去了。”
    叶舟欠了欠身,目送她离开。
    称心伸手搀扶她,上岸的时候小心提了提她的裙摆,免得为湖水濡湿。
    叶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裙角上,没记错的话,这件法衣似乎是霓裳阁的极品法宝,寻常法术连一根丝都勾不掉……正想着,便听她说:“你叫什么称心,该叫贴心才好。”
    “我算什么贴心人,主人若是真有个贴心合意的,何至于如此?”滂沱的雨声中,青年饱含忧虑的声音似有若无地飘远。
    叶舟顿住了脚步,暗道自己猜得不错,她果然心情不好。
    为了……情吗?
    归途。
    称心道:“好久不见叶真人,风仪更胜往昔。”
    “想说什么,直说吧。”
    相伴多年,称心熟知她的脾性,不再绕弯子,开口道:“我看叶真人好似十分在意主人呢。”顿了下,若有所思地补充,“但他自己好像不太清楚的样子。”
    “这才是我为难的地方。”殷渺渺叹了口气,“不说,怕他放任,直说,怕他难堪,今天我提了几句,瞧他却还是不大明白。你说我怎么做好?”
    称心听了便笑:“那要看主人怎么想了。依我看,这未必是件坏事。”
    殷渺渺知他心意,却摇了摇头。感情不是鸡蛋,这个篮子破了就放到另一个篮子里,它是一场漫长的疾病,哪怕好了,身上也会留下痕迹——她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经营新的感情了。
    叶舟懵懵懂懂,许是对她生了好奇,许是仰慕多了些,但时迁日移,多半会淡了忘了,何必这个时候点破,徒增困扰。
    “他年纪还小。”她思忖再三,缓缓道,“丹心门仿佛有个炼丹大赏,等过了这次的考核,便叫他去趟北洲吧。”
    丹心门最擅丹道,和三大宗门中的炼丹师素有来往。他们举办的炼丹大赏汇聚各方人才,不仅互相比试,也共同探讨新丹方、改良丹药,定能叫他收获不小。况且,丹心门有不少擅长丹道的女修,极有可能遇上志同道合的人,成就一段良缘。
    称心看她心意已决,自不会多言,温顺道:“主人一片好意,他会懂的。”
    “我也盼着呢。”
    *
    回到白露峰已是深夜。
    殷渺渺一进屋,背后便被人抱住,细碎缠绵的吻落到她的脖颈上,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而后:“去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这不是回来了么。”她侧过头,任由他箍紧双臂,贴过热烫的身躯。
    凤霖搂着她滚到一旁的榻上,解开她的衣带:“我等得很辛苦。”说着挺了挺腰腹,示意自己所言不虚,语气流露出几分委屈,“你说怎么办?”
    “又撒娇。”她忍俊不禁。
    神血倒也不是羽氏自卖自夸,确有其独到之处,凤霖修为增长飞快不提,精力也比普通人好上不少,自从对她敞开心扉,几乎日日索欢,她要不同意,就使出百般手段撒娇,他又生得这般好,等闲人真吃不消。
    “你想赖账?”他瞪她,蓝绿的异瞳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
    殷渺渺莞尔,挠挠他的耳朵。
    “认不认?”他问。
    她假作思考。
    他气了:“你居然还要考虑?”
    “好了好了,我错了。”她绷不住笑了,抱住他,“姐姐抱抱,不气了。”
    凤霖霍地坐了起来,忿忿道:“又来!你当我三岁?”
    “我比你大这么多,让你叫声姐姐委屈了?”她扬眉,手伸进他的衣袍里,轻轻一捏,“叫不叫?”
    他的脸倏地涨得通红,难耐地磨蹭着她的手心,□□更甚,强忍半天,老老实实地低头了:“阿姐。”
    她微微笑,张开怀抱:“过来。”
    他俯身压下去,亲吻她的耳朵,不太甘心地说:“既然要我叫你阿姐,你可得对我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对你不好吗?”
    “谁知道你。”他扯开主腰的扣子,嘟囔道,“你又不肯和我说。”
    他的声音很含糊,但殷渺渺听见了。然而,她装作没听到,目光悠悠放远,窗外桃花缤纷。此情此景,她不由想起一句旧词: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三十年弹指过。
    西北小楼,可曾念东风?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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