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新离开了京城,前往南方从兵。
    他走的那天,天色阴沉沉的,却始终不见雨水落下。
    顾琤送他出城。
    将全新的身份户籍交到他手中,“都办妥了,拿到任何地方都查不出问题。”
    顾新拿着自己的户籍路引,低着头说道:“替我谢谢王爷!”
    自身份揭穿,他便改了口,称呼刘御为王爷,而非表弟。
    他自卑,他哪有什么脸面同高高在上的齐王殿下做表兄弟。
    他就是条卑贱的虫子。
    他有自知之明。
    他姓刘,却不是刘家人。
    他姓顾,同样不是顾家人。
    天地间,他就是个孤魂野鬼。
    令人恶心的臭虫,野种。
    顾琤看着他,忍不住叹气,“你别多想!你的新身份,我谁都没告诉。王爷那边,可能会禀报皇后娘娘。不过你放心,皇后娘娘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
    “谢谢舅舅!”
    “你还肯认我这个舅舅,就别太见外。有什么困难,写信回来。怎么说,你身上也留着一般顾家人的血。”
    说完,顾琤将一个包袱拿给他。
    “里面是换洗衣物,还有几张银票。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该花钱的时候千万别节省。到了南边,记得写信回来。实在不行,我给你大舅舅去信,让他照顾你。”
    顾新连连摇头,“不用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真的能照顾好自己?这些年你一直在庄子上生活,外面人心险恶,一个人应付得来吗?要不这样,我派两个小厮送你南下。”
    “不用了!舅舅将我托付给三和快递,我跟着快递一起走,出不了事。”
    “好吧!”
    三和快递运货,也顺带送人。
    比起那些车马行来说,三和快递虽然收费贵,但足够安全。
    走长途,很多家庭都情愿多花点钱,也要将孩子们托付给三和快递。
    马车摇摇晃晃,离着三和快递的集合点还有些距离。
    顾琤迟疑片刻,终于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当年将你送出京城,你恨吗?”
    顾新摇摇头,“一开始肯定是恨的,那时候小,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将我送走,还派人守着我。我以为是嫡母厌恶我,所以才把我送走。后来有下人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是皇后娘娘发了话,因为我去了顾家,惹人讨嫌,嫡母和父王为了自保,不得已只能将我送走。再大一点,想得多了,就不恨了。只是想求个真相,问个明白。”
    “所以你偷偷回京城,找齐王殿下帮忙?”
    顾新点头,“我不敢回楚王府,怕进了那道门再也出不来。也不敢去找舅舅,怕再一次被送走。想来想去,只能去找有一面之缘的齐王殿下。”
    哎!
    顾琤替顾新叹气,拍拍他的肩膀,“到南边好好干,只要立了功,少不了你的前程。”
    “谢谢舅舅!”
    “过往的事情,就别去想了。大人做的孽,不是你的错,不必自卑。”
    顾新低着头,他怎么可能不自卑。
    他是野种,是孤魂野鬼。
    连祖宗都没有的人,只能拿命去博一个立身之本。
    偌大的京城容不下他,唯有战场厮杀,方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看着马车外,小声问道:“南边真的会打起来吗?”
    顾琤点头,“迟早的事情!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你现在去南边从军,正是时候。另外,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药,有外伤,有内服。若是水土不服,千万别强撑,记得及时服药。你也不用担心药用完了怎么办,我还给你准备了几张药方,照着药方抓药就成。”
    顾新紧紧的抱着包袱,“谢谢舅舅。”
    顾琤又说道:“南边打仗,一两年内估计打不完。陛下和娘娘有志开疆拓土,户部也不差钱,朝臣也被鼓动了起来。我估摸着,军队会一直往南边推进。你呢,首要一点一定要保重自身安全,就算没立功,从军时间长了,总能捞到机会。若是遇到合适的姑娘家,就成个家,留个后。”
    顾新连连点头。
    顾琤又叹了一声。
    今儿他有些多愁善感。
    “草原上似乎有人作乱,估摸着也要打仗。南边跟着也要打仗。南北两边同时开战,也不知陛下和娘娘如何顶住朝中压力。”
    “朝堂不想打仗吗?”
    “有人想打仗,有人自然不想打仗。不过你不用担心没仗可打,陛下和娘娘肯定会推动南边的战事。”
    就算南边冲突不大,打不起来。想必宫里也会想办法人为挑起战争。
    顾珽当年去南边练兵,顾琤不明白。
    南边蛮荒之地,少有战事。了不起就是一些小规模部族冲突,闹不起来。
    顾珽去南边练兵,亏了啊!
    要练兵也该去西北练兵啊!
    最近一两年,他渐渐看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早在多年前,陛下和娘娘就已经有了在南方开战的计划。
    因此,顾珽才会被娘娘派去南边练兵。
    南边那些部族冲突,陛下和娘娘都没放在眼里。
    他们着眼于国境线之外的土地,国境线之外的土地肥沃的国家。
    双方冲突,自古有之。
    开战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如今,儒家公羊学派有抬头的趋势。
    公羊学派最主要的主张,就是大复仇主义。
    同儒家谷梁学派背道而驰。
    本以为公羊学派的传人,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死绝了。
    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一点火种。
    借着山河书院百花齐放的机会,偷偷摸摸发展。
    最近一两年,公羊学派不再掩饰自己的存在,公开在报纸上鼓吹大复仇主义。
    以孙家为代表的谷梁学派,联合天下学子,全方位攻击公羊学派。
    看那架势,在孙家人眼中,公羊学派比什么法家,墨家危害更大。非得摁死对方不可。
    双方掐架,从去年掐到今年,越来越猛。
    已经上升到肢体冲突的地步。
    中原王朝,从千百年前,就同南边那些国家冲突不断。有记载的大规模战争,不下十回。
    这是什么?
    这是世仇!
    按照大复仇主义,就该杀回去。
    以血还血!
    很显然,公羊学派里面有聪明人,看破了陛下同娘娘在南边的布局,于是不再沉默,投其所好在报纸上公开主张,公开支持四面开花打仗。
    或许投其所好起了作用。
    同为儒家的两个学派掐架,掐了一年多时间,公羊学派愣是没被掐死,反而借机壮大。
    朝中颇多非议。
    ……
    顾琤将顾新送到三和快递总部,南下的车队,将从总部出发。
    顾琤站在马车车架上,居高临下,偌大的仓库,还有院落堆满了货物。
    装货物用的麻袋,分明打着户部和工部的红戳。
    “这是军需?”
    顾琤心头一颤。
    “这里得有多少物资?恐怕不下五十万两。”
    “顾大人说错了,加上仓库里面的物资,准确的说是不下百万两的物资。”
    顾琤认出了搭话的人,兵部郎中,出身陈家。
    就是顾琤顾玖亲祖母的娘家的那个陈家。
    “原来是陈大人!这么大规模的物资调动,为何朝廷一点动静都没有。”
    “此次物资调动,乃是机密。还请顾大人守口如瓶,不要声张出去。坏了陛下的安排,顾大人的仕途怕是要蹉跎几年。”
    顾琤了然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声张。”
    陈大人好奇问道:“顾大人怎么有空来三和快递?”
    “顺路过来办点事,经过你们快递站,好奇进来看两眼。”
    顾琤没提顾新。
    他担心提了顾新,有人会好奇顾新的来历,偷偷摸摸去查顾新。
    顾新是个在庄子上困了近十年的年轻人,社会经验浅薄。万一被人套话,套出出身来历,就麻烦了。
    他不希望顾新被出身来历困扰,更不希望有人翻出真相。
    陈大人闻言,也没多问。
    这会顾新已经登记了资料,坐在三和快递的马车上,只等出发。
    顾琤随意地扫过顾新,没多看一眼,权当顾新是陌生人。之后,他就吩咐车夫驾车离去。
    他怕朝顾新多看一眼,会引起陈大人的注意。
    他从不小看别人。
    能够被陛下和娘娘委以重任的陈大人,必然是个人精,狡猾如狐。
    顾琤不敢赌。
    马车离开三和快递。
    陈大人当即叫来小厮,“你到大门口问问,顾大人过来做什么?”
    “大人是怀疑顾大人吗?”
    “叫你去就去,管不住嘴巴就滚。”陈大人火气暴躁。
    小厮不敢多问,急急忙忙跑到大门口打听情况。
    片刻之后,小厮回到陈大人身边,“好像是来送人。”
    “送谁?”
    “守门的人没主意。”
    “废物!继续查!一定要将同顾大人一起进来的人查出来。”
    “是!”
    ……
    下了早朝,刘御直接前往长安宫。
    “今儿不忙吗?”顾玖问他。
    刘御躬身行礼,之后才坐下来,“儿子有件事,要禀报母后。”
    顾玖头都没抬一下,“说吧。”
    “还请母后屏退左右。”
    顾玖闻言,抬头看他。见他面色郑重,于是挥挥手,示意宫人全都退出去。
    等到书房只剩下母子二人,顾玖才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
    “母后还记得刘峰吗?他现在改名顾新,今日一早出发前往南边从军。”
    顾玖微蹙眉头,“怎么回事?”
    刘御没有隐瞒,把事情经过都说了。
    “……儿子给了他两条路选择,没想到他会选择改名换姓,并且离开京城。如今他改名为顾新,这是三舅舅的替他取的名字。今儿一早,三舅舅特意请假,送他出城。儿子另外派了人跟着他,确保他顺利前往南边从军。”
    顾玖闻言,笑了起来,“你怕他跑了?”
    刘御大方承认,“不得不防!他若是真的去从军,一切都好说。暗地里给他一点照顾都可以。如果他拿从军做借口,半路上偷偷逃跑,就不得不采取措施。”
    顾玖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这件事本宫不过问,你全权负责。就如你所说,如果他老老实实去从军,一切都可以商量,给他一份前程都可以。如果他存了别的小心思,该怎么处置你自己拿定主意。”
    “多谢母后!儿子来之前,还担心母后会怪我擅作主张。”
    顾玖笑了起来,“本宫当然不会怪你。你已经开府,有了自己的团队班底,很多事情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本宫和你父皇都不会干涉。我们只会看着你,替你查漏补缺。”
    “谢谢母后!”
    刘御笑了起来。
    “儿子今日过来,还有一件事恳请母后。”
    “是替汝阳求情吗?”
    “什么都瞒不住母后。儿子的确想替汝阳求情。”
    “不用替她求情。她想出海,本宫已经答应她。”
    咦?
    僵持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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