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率先上岸,笑道:“陈公公走得这么急,一定是父皇害怕七哥反悔了吧?七哥,为了你的婚事,父皇这回可是把全京城尚未出阁的小姐全都召来了,如果七哥现在改变主意,父皇又要白忙活一场。”
    宗政无忧看了眼陈公公,面无表情道:“本王既承诺一年之后回京选妃,自然是要办的。你们先去罢。”
    陈公公不敢多言,自是领命去了。
    漫夭闻言,红唇染上几许薄凉。心想宗政无忧不是不能碰女人么?难不成那一夜纠缠,他连这毛病也给治好了?那他可真是一计多成。心间一涩,她扭头就想走开,却被九皇子叫住。
    九皇子大步朝她走来,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仍负手伫立在船头的男子,像一个多日来百思不得其解之人急切想知道答案般的表情,对漫夭问道:“诶,璃月,七哥亲自带回来的一箱荔枝,是不是送去给你了?”
    提起这事,九皇子很郁闷,当日还以为七哥那箱荔枝是特地带回来给他的,他兴高采烈的去了,结果翻遍整座离王府,连个荔枝壳都没见着。
    漫夭一怔,打那日听傅筹说临天皇的赏赐里并无荔枝时,她就猜到是宗政无忧给她的,但没想到那箱荔枝竟是他亲自带回京城!一瞬间,她心神有些恍惚,不记得多久以前,在那个名为漫香阁的园子里,她曾说,所有的水果之中,她最喜欢的是荔枝,只可惜这个世界很难见到新鲜的。她还说了一个与荔枝有关的帝王与贵妃的故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当时,是谁玩笑道:“倘有此一日,我亲自为你千里一骑,倒不知,能否换阿漫你开怀一笑?”
    那时候,他眼光温柔,能溺毙芳心,为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身子,可如今,他又是为了什么?
    再次望向立在船头的男子,他清冽沉寂,冷漠非常,似乎知道九皇子问了她什么,他本就冷冽的眼光又沉了几分。
    九皇子顿觉后心一凉,缩了缩脖子,立刻扭头换上讨好的笑,朝宗政无忧道:“那个……我还是先走了。七哥,璃月,你们那么久没见,好好叙叙旧!”
    叙旧?她和他,还有旧可续么?漫夭嘲弄的想,这边,九皇子已经拉了昭云的手,想带昭云一起走,却听昭云痛呼出声。
    漫夭连忙提醒道:“她手上有伤。”
    九皇子顿住,一把捋起昭云的衣袖,看到昭云手臂上到处都是青紫瘀痕,不禁叫道:“姓肖那小子打你了?”
    昭云缩回手,不吭声。
    九皇子怒道:“姓肖的太过分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燕国公是不在了,可那小子也不想想,昭云从小是谁带大的?七哥,你说是吧?”
    宗政无忧斜了他一眼,眼光如夜里的湖水般冰凉,似是在说:“想帮她你就直说,拐弯抹角。”
    九皇子嘿嘿一笑,扬眉道:“我是为七哥你着想。姓肖的那小子太不长眼睛了。”九皇子说完跑去宗政无忧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袖,朝昭云努嘴,宗政无忧看了眼垂着头泫然欲泣的昭云,浓眉几不可见的皱了皱,淡淡道:“明日叫人写封休书送去逍遥侯府。”
    九皇子喜笑颜开,“昭云,还不快谢谢七哥。”
    昭云吃惊抬头,有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怔怔望着一直以来痴心以待的男子,无忧哥哥竟然愿意帮她?她没有听错吗?
    “我……真的可以吗?”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昭云低声喃喃。真的可以摆脱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
    漫夭心里也很震惊,女子休夫,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年代可谓惊世骇俗,也只有宗政无忧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也只有他才能替昭云办到。看着昭云泪水涟涟的眼,眼中的不敢置信是早已对生活失去信心的表情,她忍不住去握了握昭云的手,由心微笑道:“昭云,恭喜你,自由了。”
    昭云哽咽,回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股力量。一边哭一边笑。
    自由真好。漫夭忽然有些羡慕。
    船头上负手而立的男子望着她们紧紧相握的手,眼睛眯了一下,如果没记错,这个女子跟昭云不过才见过三次面,除了刚才说的话多一些,前两次加起来也才几句而已,可她对昭云却如此真挚,这样一个情感真挚的女子为什么独独不能对他宽容一些?脑海中不断闪现一年前的那间密室里,女子毫不留恋地扭头离去的背影,是那么的决绝,不留余地。那是十几年来,他唯一一次对真心还有希翼,唯一一次觉得他也许还能拥有幸福。他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那句本不适合他的话,却终归没能挽留住她离开的脚步。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宗政无忧也会为一个女人而心灰意冷。
    “七哥,七哥?”
    不知不觉沉浸在回忆中的宗政无忧猛地回神,眉心深深锁起,不悦问道:“你还不走?”
    九皇子打了个寒噤,连忙道:“我走,马上走。就是那个,昭云以后怎么办?住哪儿?她肯定不能回国公府了。”
    宗政无忧淡淡道:“你府中不是很空?”
    “啊?”九皇子叫了起来,“住我府里啊?”
    “你不愿意?”宗政无忧不咸不淡道:“那就让她回逍遥侯府好了。”
    “不行不行。”九皇子忙摆手,他是看不惯那姓肖的小子这样欺负昭云,在背后偷偷说七哥的闲话,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也没想过七哥居然就这么把昭云塞给了他。他可不想府中突然多出一个女人,虽然昭云也是个美人,但总是不方便的,他不喜欢,可又不能让昭云再回逍遥侯府,怎么办呢?九皇子眼珠溜溜地转了几圈,忽而一亮,朝漫夭凑过去,讨好道:“璃月,我们是不是朋友?”
    这眼神,这口气,傻子也知道他这是想打她的主意。漫夭警戒道:“九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九皇子笑得灿烂,连连摆手道:“你看你,生疏了吧!殿下这种称呼是给别人叫的,璃月你以后就跟七哥一样,叫我老九就行了。”
    他倒是很会套近乎。漫夭笑道:“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你又不是外人。哎,璃月,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在西郊的拢月别院……能不能暂时先借给昭云住住?你看啊,她休了那个姓肖的小子,住我府上会引来闲话,我是不在乎,但这对她不好。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你就帮帮忙嘛!”九皇子挤眉弄眼,一脸你不帮忙就不够朋友的表情。
    漫夭却是心间一凛,面无表情道:“你怎知那个别院是我的?”
    拢月茶园在表面上已经不属于她的产业,西郊别院是用来与新开的几家茶园管事议事之地,一般人并不知晓那别院为她所有,除非他们一直在监视或者调查她。
    九皇子自知失言,在漫夭犀利的目光下,在宗政无忧一记冷眼杀到的瞬间,他充分的展现出专属于他的无赖本质,一拍脑门,仿佛想起什么要紧事一般地大声叫道:“啊!遭了!我竟然忘了一件这么重要的事……七哥、璃月,我先走了,一会儿观荷殿见。”话没落音,人已经很不负责任的溜之大吉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将昭云一并给扯走。
    夜色渐深,天际浮云聚散不定。这个优雅而僻静的园子里,就剩下漫夭和那个面容沉寂神色冷漠的男子。
    空气中静默无声。湖中有白莲倒映,高雅圣洁,一副不沾人间烟火的姿态。
    二人皆是沉默。
    漫夭不知道先前她和昭云的对话,他究竟听到多少,但凭刚才九皇子透露的西郊别院一事,已足够令她心生警惕。良久,还是漫夭先开口道:“容乐身为和亲公主,一直安守本分,自认为不会对离王以及临天国构成任何威胁,不知离王何以如此费神调查于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她只是想不明白一向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的男子为何至今还要调查她的一切?连西郊别院都知道,那她这一年来的一举一动大概也都尽在他掌握。这种意识,令她很不舒服。
    宗政无忧朝她望过来,眼光幽深寂远,复杂纠缠,口气却是冷淡道:“你不必以容乐之名自称,处处强调你的身份。本王知道你是启云国的公主,卫国大将军的夫人,倘若本王真有什么心思,这些都不在本王的计算之内。”
    他还是那么狂妄,目中无人。
    漫夭嘲弄道:“我知道离王权势滔天,行事无忌,从来都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话若是放在从前,宗政无忧也就坦然受了,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他只倍觉讽刺。
    她复而又道:“但我还是要感谢离王,七日前的救命之恩。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客套的话语,道尽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一句“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令宗政无忧面色一沉,眼底瞬间结了一层冰霜。
    他看着她的眼睛,从前淡然明澈的美眸似是被蒙上了寂寂烟尘,如一汪死水,不起波澜。明明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却如同隔了天涯海角,往日的种种纠缠,在她心里,终究是什么都没留下么?他在心里问着,想到她之前对昭云说的那句话,便有如芒刺在心,痛不止息。不由冷笑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对本王……还有利用价值?”
    冷冽讥讽的语气令漫夭心口一窒,她反射性地抬高下巴,同样冷漠道:“我也认为,应该是没有了!可我实在不明白,离王为何还要费心调查于我?又何以在那样恰当的时机出现在清凉湖救我一命?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的巧合!”也许是杯弓蛇影,但她却不得不如此。悲哀无奈的人生,便是在身边人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利用以及伤害背叛中一步一个血印踏过来的。她总在不由自主想起他的时候,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这个男人曾经利用她的身体做他练武的工具,在她卸下心防的时候,给了她致命一击,那种鲜血淋漓的教训,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淡漠和怀疑从来都是双刃剑,刺伤别人的同时,那咽下的痛也如利刃穿心。
    宗政无忧眸光一暗,勾唇笑得自嘲,却又极尽冷酷道:“本王只是觉得无聊,想看看你选的男人,能给你怎样的幸福生活?是否离开本王,你就能远离利用和伤害?”
    漫夭心头一阵刺痛,原来救她性命只是他无聊时的消遣,只为证明她离开他是错误的选择。没有他,还有别人利用她,视她为棋子。
    心头窒痛,她却极力笑得灿烂,道:“离王看到了?将军待我很好。倒是离王你,我该说声恭喜!今日名门闺秀齐聚,赏花宴名符其实,想必离王殿下定能得偿所愿,择佳人相伴。”
    平静无波的声音,每一句听起来都没有半点的言不由衷。
    宗政无忧心间一沉,他选妃,她如此笑颜恭喜,竟这般无所谓之态。他突然生了恼恨之心,竟不受控制地朝她疾掠过去,猛地拽过她的身子,力度极大。漫夭本就不妨,哪里经得住他这猛力一拽,身躯不稳,便直直地朝他扑了过去,如同一年前的茶园那次,猝不及防。
    熟悉的气息一瞬间染满了鼻尖,往事如烟,席卷了他和她的脑海。这一年多,被刻意压抑在心底的情绪汹涌而出,淹没了他的怒火,撕裂了她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比一年前更加单薄的身子,双手越箍越紧,竟不想再松开,这种感觉令他恐惧,却又着了魔似的疯狂迷恋。不知从何时起,只要遇上她,他便好像不再是他。
    突然渴望,时间能倒回从前。想唤她一声“阿漫”,那萦绕心头的名字,一如从前,唤得极尽温柔。
    他想问她,傅筹是真心待你好吗?这样的日子,真是你想要的?你当真对选妃一事半点都不在意?
    她说:忘记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实也没有多难。他想问她,真的不难吗?如果不难,他这一年为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这些话终究不适合他。就连那声“阿漫”,也卡在了喉咙,如一根长刺,不得而出。
    粹不及防的拥抱,令漫夭完全僵住,一年不见,他的行为还是这般出人意料,一会儿漠然相对,形同陌路;一会儿冷酷无情,说话伤人不留余地;一会儿又紧紧拥抱,仿佛拥抱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早已经分不清了。而这样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深夜里寂静无人时,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每每都被那刻骨的痛意狠狠压制下去。
    她不受控制的想,如果当初没有利用,又或者真相揭晓时,他不曾那般冷漠伤人,那么,一切是否都会有所不同?
    可惜,没有如果,那些利用,那些伤害,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心乱如麻,她想让他放开她,喉咙处却像被哽住了一样,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肩膀上的伤口被压得很疼,她咬紧牙,没有吭声。
    宗政无忧突然问道:“为什么一年不跟他同房,偏偏选在我回来的那一日跟他同房?你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不是?”
    漫夭心底一震,那些话,他果然听到了!她睁开眼睛,极力让自己平静道:“离王想多了!请离王放开我,这般行为,不合身份。”
    身份?那是什么东西?宗政无忧冷笑,不松手,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她,抱得死紧,似乎想通过这样一个拥抱将这一年来的想念全部宣泄出来,直接注入怀中女子的心上。
    时间在变,时势在变,身份在变,她的心或许也不复从前,只有他还站在原处,停留在那间漆黑的屋子里,愈陷愈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自己早已在心存利用之时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他忘了。
    “阿漫!”
    他最终还是唤了出来,磁性略带低沉的嗓音仿佛想要刺穿时光的隧道,回到最初,拨动她心底最柔弱的那根弦。
    晚风轻轻拂过她单薄的身子,带动湖中白莲轻轻一颤,那盛开到极致的白莲花瓣仿佛留恋风的清爽,欲随之而去,却因追不上风的脚步,最终无力垂落,落在碧水湖中,失了自身,也碎了银白的月光倒影。她就像是那片落水的花瓣,随波逐流,早已被命运规定了走向,由不得自己。
    闭了闭眼睛,她突然聚了内力,猛地推开紧紧抱住她的男子。宗政无忧始料未及,两人遽然分开,各自踉跄退后。
    她左肩伤口本就未能痊愈,这一运功,伤口撕裂了一般,疼痛难忍,她大退六步都未能稳住身子。
    “容乐小心!”
    身后传来温和的提醒,同时,她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心中蓦然一惊,她的心竟然已纷乱至此,连身后多了一个人都不知道,抬眸,看见宗政无忧眼中是同样一闪而逝的震惊,继而面沉如水。她愣了愣,已被傅筹扶住腰不着痕迹地带入怀里,仿佛宣昭所有物般的姿态。她微微蹙眉,却没挣扎,只淡淡叫了声:“将军。”
    傅筹目光一闪,被身旁柳树投下的暗影模糊了表情。
    “没事吧?”他低眸朝她问了一句,语气中并无半分喜怒,也没责怪或者质问她为何在此与人私会。
    漫夭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摇头道:“让将军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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