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猛想到自家长辈住院的时候,请的护工价钱可不低,这三个人一天只要给三块银元就行,简直便宜的吓人,当即同意,他没看到掌柜的那张窃喜的脸,不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年头最廉价的就是人力,请个佣人一个月也就是三两银子,掌柜的看他们钱多人傻,出手阔绰,狮子大开口要了个天价,没想到当即就答应了,这一天三块银元里倒有一多半归了掌柜。
    掌柜的欣喜若狂,下楼哼着小曲儿拨着算盘,忽然门帘一挑,进来位戴凉帽穿号衣,手拿关刀的衙役。
    “是三爷啊,您老怎么得空?”掌柜的急忙打招呼,来的是府衙的皂班班头张老三,街面上谁不认识他老人家。
    张老三把官刀往柜台上一放,问道:“昨天晚上,有没四个人来住店?外乡来的,京城口音。”
    掌柜的变了脸色,低声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几个是江洋大盗,三爷,就在楼上,您小心点,点子扎手。”
    张老三说:“放你娘的屁,什么江洋大盗,那是我们林大人的贵客,老子是来送请柬的,知府大人在阅江楼备了宴席,要请几位爷吃酒哩。”
    第五十三章 大内高手
    掌柜的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啊,这几位爷看着就不似凡夫俗子,昨儿个他们请丁神医来诊病,出手就是一串东珠,三爷您是没看见啊,那串珠子起码价值十万两!”
    “十万两?”张老三也倒吸一口凉气,三年清知府才十万雪花银呢,这几个外乡人一出手就是知府老爷三年的外快,这得阔气到什么程度啊。
    掌柜的颠颠上去通报,雷猛得知府衙派人来了,亲自下楼迎接,双方见礼,张老三处于职业习惯,仔细打量了一番雷猛,见此人身高八尺开外,环眼虬髯,端的是张飞再世,李逵重生,看气势很像行伍出身,但绝非那种混吃等死的绿营兵,起码是京城的西山健锐营这种精兵。
    张老三递了请柬,雷猛摸出一枚银元递过去:“有劳这位爷了。”
    等雷猛上楼,张老三手里掂着银元,脸色阴沉了半天,忽然问掌柜的:“他们带了多少行李?有车马么?”
    掌柜的说:“就两个箱子,没有车马。”
    “给我盯紧了些。”张老三将银元揣进怀中,“出了岔子,仔细你的脑袋。”
    “嗻。”掌柜的下了下腰,毕恭毕敬送张三爷出门,这年头官匪一家,张三爷怕是看中了人家的财货了。
    这倒是掌柜的小心之心了,张老三是湖南人,林知府的老乡,早年间犯了事差点被砍头,被当时还是御史的林怀远给救了,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当差,衙门口分三班六房,三班是皂班、壮班和快班,前者负责衙门后勤守卫工作,后两者负责站堂和缉捕,张三是皂班的班头,专司林大人的出入安全,贴身警卫,是大人的心腹之一,命运和大人紧密相连,所以生怕来路不明的人对自家老爷不利,这才嘱托掌柜的多加监视,并无杀人越货敲诈勒索之意。
    府衙签押房,林怀远听了张三的报告,眉头微蹙,这几个人的来头很大,所谓南洋客商怕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
    “大人,卑职所做是否有不妥之处?”张三问道。
    “你做的好,下去吧。”林怀远点点头,“去把师爷叫来。”
    当官的身边都会带一个不占编制的师爷帮着出谋划策,林怀远也不例外,他请的师爷是个绍兴人,姓周,五十多岁年纪,饱读诗书,就是没有功名在身,一腔抱负全都放在主人身上了,林怀远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找他商量,堪称近江府的智囊,林怀远的副手。
    周师爷表示这事儿好办,自己代林大人宴请他们,席间稍微套几句话,真相就出来了。
    “不管什么招摇撞骗之徒,都瞒不过老朽这一双火眼金睛。”周师爷轻摇折扇,成竹在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
    ……
    上午,雷猛带着银子去骡马市买大牲口,安太财团有自己的养马场,雷教官对马匹颇有研究,平时骑的也都是进口的英国纯种赛马,阿拉伯马,高大神骏,打理的又细致,哪见过近江府骡马市这种劣马。
    即便是劣马,数量也有限,骡马市以牛、骡子、驴子这种能种地拉车的大牲口为主,代步的马匹很少,有也是矮小的滇马、蒙古马,雷猛这种体格的大汉骑上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大牲口的价钱倒是不贵,根据年口不同,从十几两到几十两不等,可是雷猛一匹都没看中,悻悻而归。
    他没留意到,身后一直有人悄悄盯梢,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中午依然是在天香居叫的合菜,在客栈二楼吃的,小二在旁边伺候着四位大爷,给他们斟酒,听他们唠嗑。
    雷猛说没买到合适的马匹,没法去京城,刘彦直就说不用骑马,可以从近江乘船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坐洋人的火轮船去天津,从天津卫乘火车去北京。
    他们说的有条有理,小二听的云山雾罩,那些名词根本不懂什么意思,强记在心,等伺候大爷们吃完了饭,一五一十向掌柜的报告。
    掌柜的将这些对话内容心里,预备晚上找张三爷汇报。
    傍晚时分,该去赴知府大人的宴了,但是四人都去就没人照料周嘉睿了,他们通过抓阄解决了这个问题,张文博留下照看,其余人赴宴,代价是张文博晚上可以单独出去喝花酒。
    光绪二十六年的阅江楼和2017年的阅江楼是完全不同的两栋建筑物,前者在二十年代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三十年代军阀陈子锟出资重建,六十年代被红卫兵当成四旧拆毁,八十年代初期再次重建,他们登上的是原汁原味的清代砖木建构的临江酒楼,四野开阔,江景尽收眼底,实乃文人雅士饮酒作赋的首选之地。
    知府大人身份尊崇,不方便亲自出面,所以安排了府衙的周师爷、林管家,还有皂班的张班头陪客,在座的还有京城来的镖师赵避尘,分宾主落座,小厮倒茶,奉上果脯茶点,先闲聊叙话。
    周师爷眼睛毒,先盯着这几位爷的衣服看,这一看不打紧,大吃一惊。
    穿越小组的清代服装都是特制版本,用的是极好的苏绣料子,在周师爷眼里,这就是皇宫大内专用的贡品,再看雷猛瓜皮帽上的那块翡翠帽正,水头极足,绿的喜人,周师爷见识有限,自然不懂得这玩意是塑料。
    不大工夫,酒菜端上,八个凉,八个热,酒是本地产的琼浆液,周师爷代表知府大人对赵避尘和刘彦直表示了感激之情,端起酒杯敬酒,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在周师爷的暗示下,张班头开始劝酒。
    张班头每天雷打不动要喝一斤酒,雷猛是军人出身,在部队的时候最流行的就是拼酒,两人一见如故,一坛子白酒顷刻间就喝光了。
    周师爷见火候到了,开始套话。
    他先问客人们来自何方,雷猛按照预定好的剧本回答是来自南洋爪哇,是贩卖香料珠宝的商人,此番回国是来寻找商机的,不幸老爷半道上出了意外……
    “听您口音,好像京师一带人士,怎么千里迢迢跑去南洋做生意?”周师爷问道。
    雷猛信口开河:“我就是北京人,年少时候闯荡四方,乡音不改也是正常的。”
    张班头借着酒劲道:“老兄是京城人氏,可曾进过那紫禁城?”
    雷猛哈哈大笑:“常去,小时候跟爹娘去玩,长大了自己去玩,带朋友去玩,我自己都不记得去过多少回了。”
    周师爷心中巨震,紫禁城那是皇宫大内,可不是一般人说去就去的地方,戒备森严,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得费一番周折才能进去,这人不是吹牛,就是另有隐情。
    “那皇帝上朝的金銮宝殿是啥样的?”张班头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斜着眼睛继续问。
    “那不是皇帝上朝的地儿,也不叫金銮殿,那叫太和殿,是皇家举行典礼仪式的地方,平常皇帝在乾清门上朝,叫御门听政,要么就在乾清宫、养心殿召见大臣们,乾清门外两排小房子,那是军机处……”雷猛得意洋洋的介绍道,他确实经常去故宫游览,都快赶得上专业导游了。
    张班头听的五迷三道,不知真假,那边周师爷已经震惊的腿都在颤抖了,对皇宫大内如此了解,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
    刘彦直用脚碰了碰雷猛,示意他别胡咧咧。
    这个细节被周师爷看到,更添疑惑。
    雷猛被刘彦直提醒了一下,不再吹牛炫耀,老老实实扮演南洋客商,以21世纪人的开阔眼界和见识,忽悠这些一百多年前的人不费吹灰之力,什么一分钟发射六百发子弹的快抢,能在海底行走的铁壳船,能上天的铁飞机,把众人侃的一愣一愣的。
    一直一言不发的赵避尘忽然发话:“刘兄,敢问师承何处?”
    刘彦直微笑道:“自学成才,无他,唯手快尔,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赵避尘念叨着这几句话,又道:“刘兄兵刃可否借在下一观。”
    刘彦直解下腰间佩刀,双手奉上,赵避尘接了刀,先欣赏刀装,鲨鱼皮鞘,纯铜刀装,造型精美,刀柄上缠着红色的丝线,按下绷簧,缓缓抽出一截刀刃来,吞口是龙嘴造型,刀身雪亮狭长。
    赵避尘离席,抽出长刀,用左手拍了一下持刀的右手,刀刃微微震动,发出嗡嗡的声响,采用新型钢材古法打造多层折叠花纹钢的刀身弹性极佳,锋利无比,吹毛可断。
    “好刀!”赵避尘赞道,他是武痴,尤喜收藏神兵利器,这种宝刀他不是没见过,早年乾隆爷花费巨资耗时十余年打造了十柄宝刀,除了刀装上多了些金银宝石,就兵器本身而言,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酒宴过后,醉醺醺的客人们回客栈休息去了,周师爷问赵避尘:“赵爷,依你看,这几个人什么来历?”
    赵避尘摇头:“不好说,但是刀可能是内务府监造的。”
    所有人都离开天字号包间之后,一扇屏风搬开,坐在后面的是便装打扮的林怀远,小圆桌上摆着酒菜,自斟自饮已经多时。
    “大人,您看……”周师爷道。
    “京师口音,不卑不亢,身怀绝技,携带重金,应该是宗室贵戚子弟。”林怀远道,刚才他透过屏风上的缝隙看见了那几个人,一个个细皮嫩肉,五官周正,但又不是那种提笼挂鸟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眉宇间英气勃勃,应是行伍中人。
    宗室子弟,行伍中人,熟悉大内宫禁地形,连御门听政和军机处的位置都知道,大清朝那么多的官员,可不是每个人都进过紫禁城的,林怀远活这么大,也就说十几年前去过一次,这几个家伙对皇宫如此熟悉,综合上面的结论,真相呼之欲出。
    那个虬髯客,应该是御前侍卫级别,那个姓刘的小白脸,至少是个乾清门侍卫,剩下那个姓郭的,最低也是个蓝翎侍卫。
    那么这些大内侍卫带着的“老爷”究竟是何等人物?林怀远不敢往下想了。
    第五十四章 国丈
    林知府被近江百姓誉为林青天,乃是因为他喜欢断案,本来民间刑案自有法司处置,作为知府大人只需要批复公文即可,不用像戏台上那样当堂问案,但林大人自认为不当个包青天都白瞎了自己超强的推理能力。
    正因为这种推理能力,林怀远才鬼使神差的推出刘彦直等人是京师来的大内侍卫,他们保卫的周老爷很可能就是……被囚禁在瀛台的光绪皇帝。
    周师爷和林知府相交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师爷同时也想到了戊戌变法失败后被西太后关在中南海瀛台小岛上的那位皇帝,年初的时候京城就传来消息,太后老佛爷打算给没有子嗣的光绪爷立储了,但是遭到了举国上下的反对,连洋人都发话说如果换皇帝,他们绝不道贺,但是西太后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谁不让她痛快一时,她就得让那个人一辈子不痛快。
    废帝是确信无疑的,为了掩人耳目,西太后甚至会杀掉皇帝,江东距离京师千里遥远,宫禁秘事,无从得知,全凭大胆假设,合理推测。
    “如果真是那位……”林怀远眉头拧成了川字。
    周师爷忽然跪在林大人面前,哽咽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留名青史,彪炳史册的机会就在眼前,大清中兴之功,非大人莫属啊。”
    如果侍卫们护送的真是光绪皇帝。那么说明京城和大内还是不缺乏忠君爱国之士的,也说明朝堂之上宫禁之内的斗争是多么的血腥激烈,侍卫们经过一番血战,冒死护送皇帝出京,南下寻求封疆大吏的拥戴,可是谁又值得信任,是李鸿章还是张之洞,亦或是刘坤一?
    林怀远壮怀激烈,心潮澎拜,思绪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在他充满想象力的脑补中,自己辅佐光绪皇帝建都南京,与北京西太后政权划黄河而治,自己只身前往上海,与列强斡旋谈判,进口洋枪快炮,编练新军,誓师北伐,统一大清,百年之后,自己的谥号里少不得要添上“文正”两个字哩。
    当然这一切都是幻想,就算那个周老爷真的是当今圣上,能不能救活他还是另说呢,林大人很成功的掩饰了自己的激动心情,淡淡道:“老周你这是作甚,你想的太多了吧。”
    周师爷道:“不多,张三在高升客栈安插了眼线,中午听他们几个侍卫吃饭的时候谈论如何前往上海,坐洋人的火轮船进京之事,我猜想他们是想与驻上海的列强领事馆接洽,借洋人的兵马帮皇上重登大宝。”
    林怀远嗤之以鼻:“无稽之谈。”起身边走,到门口却停下道:“老周,你亲自去探探虚实。”
    入夜,周师爷在张班头的陪伴下潜入了高升客栈,就住在“周老爷”隔壁的房间里,客栈是木质结构,房间之间就隔了一层木板,将耳朵贴在墙上,隔壁的声音尽收耳内。
    周嘉睿还在昏迷和高烧之中,这位清史研究专家满嘴都是下人听不懂的话,什么变法、维新、国运、八国联军,庚子国变、血洗京城、太后西狩……
    隔壁的周师爷已经面无人色。
    据掌柜的说,躺在床上这位病人三十多岁年纪,生的清瘦,病怏怏的样子,倒也和传说中圣上的模样暗合,再加上大内侍卫的陪伴,梦呓中的这些振聋发聩的字字句句,周师爷直觉得心中暗流涌动,恨不得立刻冲到隔壁,行三拜九叩大礼,泪流满脸,山呼万岁。
    但他什么都没做,就算做,也得自家主人来做,轮不到他一个师爷。
    府衙,周师爷匆匆进入后宅,向知府大人报告最新重大发现,林怀远更加确信那就是当今圣上白龙鱼服,南下重振大清河山来了,他略一思忖,换了便装,带着周师爷和张班头,还有两名亲随家丁,坐着二人抬小轿直奔高升客栈。
    掌柜的正要上门板,忽见写着“近江府正堂”二字的灯笼由远及近,赶紧敞开大门,在一旁肃立迎候,来的果真是近江府的父母官林大人,唬的掌柜的一头拜倒,双膝还没碰到地面,早被张班头搀住。
    “大人微服私访,莫要声张。”张班头压低声音道,他也没穿公服,换了一身短打,官刀也没带,只在腰间缠了一条九节鞭。
    掌柜的点点头,给林大人打千,请诸位大人进门,把客栈的门关了,府衙的亲随也把灯笼熄了,在楼下守候,周师爷和张班头陪林大人上二楼,掌柜的想陪同前往,被周师爷以眼神制止。
    二楼天字号包房前,林怀远正一正衣冠,正要敲门,门开了,刘彦直持刀而立,看到周师爷和张班头,再看看林怀远,似乎明白了什么。
    林怀远冲刘彦直一拱手:“刘大人,烦请通禀,臣,同治九年进士出身,江东省近江知府林怀远,前来拜见圣上。”
    今晚是刘彦直值班看护周老师,他听到动静出门查看,没想到看见这么一出,怎么周老师就成了皇帝了?
    “知府大人,进来说话。”刘彦直一把将林怀远拽进了屋里,严肃道:“林大人您搞错了,床上这个人不是皇上,只是我们家老爷,他姓周,不姓爱新觉罗。”
    林怀远借机瞅了一眼床上的病人,他曾在数年前有机会进过一次养心殿,在那儿拜见过当今圣上,虽然隔着很远,战战兢兢一睹天颜,但印象还是蛮深刻的,和床上这位“周老爷”就是同一个人!
    御前侍卫打死不承认皇帝出京,这是可以理解的,林怀远很自以为是的点点头道:“刘大人,贵府老爷既然受伤,怎好栖身在这民间客栈,万一走漏了消息岂不耽误大事,下官已经将后宅打扫好了,恭请老爷和各位大人莅临。”
    刘彦直想了想,随机应变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除了休班的张文博出去吃饭,其余人都在,见知府大人微服来访,虽不至于手足无措,但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只能跟着刘彦直的意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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