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中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们从土地上收取的租子并不多”
    莫天悚道:“土地收租和你们的确是没太大关系,但这是一个信号。你们还没看出来吗?丈量土地仅仅是开始,把盐茶官督商销改为官运商销才是杀招。想一想,场盐官收,这盐价就是当官的说了算,再说岸盐官运以后,从前我们那些运盐的弟兄们今后吃什么?这屋子里坐的都是自己人,你们有什么就尽管敞开了说。端午,不正不中对丝绸比较熟悉,你一直经管盐号,说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康端午略微迟疑,低头道:“茶叶上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不过盐的官运商销还涉及淮盐利益,反对的绝对不仅仅是我们,暂时可以先放一放。但罗大人的折子中还提过‘抽收井匣’,就完全是针对我们了。”
    莫天悚冷笑道:“罗天当然是针对我们。什么‘抽收井匣’?我们帮井户卖盐,井户难道不该给我们一点银子?现在事情还没闹起来,有什么话你们尽管直说。”
    袁叔永一字一字道:“三爷,多年的战争导致国库空虚,皇上看来非常着急想增加国库收入,很可能会采纳罗大人的建议。小的以为,重新丈量土地是皇上在试探三爷的态度。若三爷不反对,那么谁都可以办成此事,若三爷反对,这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罗大人能办成此事。”
    莫天悚暗自点头,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康端午也轻声道:“土地是小事,盐茶才是大事。为今之计,要先想办法不让皇上动盐茶的主意。我们若能抛出土地,尽断其源,皇上觉得可多收田赋,又没人再上书,事或尚有可为。”
    莫天悚莞尔,政策素来就是死条文,若执行政策的人不得力,钻点空子甚至阳奉阴违都一点也不困难。最难得是袁叔永居然也赞成杀罗天了,莫天悚便又高兴起来。又谈一阵子,莫天悚听出三个人的意思都是劝他不要反对清丈土地。莫天悚的主要收入的确不是来自土地,也就不再反对。屋子里的气氛十分融洽,几个人说话便没那样小心了。
    不久莫天悚又听出这几个人意见如此一致,居然是莫桃事先嘱咐过他们,袁叔永安排的,倒是有点稀里糊涂的闹不清楚莫桃的心意。正要再多问问,寒风在外面敲门,说杭诚和周洪一起到了。
    杭诚和周洪接到皇上的命令以后,不约而同都将莫天悚视做最大的阻碍。商议多次,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服莫天悚。
    周洪和莫天悚的交往比杭诚久,本来一直都以为大家是好朋友,但在海边好几年,莫天悚都不肯见他一面,他便明白他只能算莫天悚的相识,不能算莫天悚的朋友,不是不寒心的。
    接到皇上的圣旨以后,周洪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非常担心莫天悚表面答应,日后却借别的事情报复回来。嘱咐杭诚拜托玉姑,只要莫天悚回京,就通知他们一声。得到消息,一刻也没耽搁就拉上杭诚一起来莫府拜访了,主要目的是试探。岂料莫天悚相当痛快,不等他们说,就答应配合,还非常热情地一定要留杭诚和周洪一起吃晚饭。饭后,又闲谈一阵才送两人出门。
    杭诚很高兴,直说莫天悚深明大义。
    周洪却断定莫天悚这是打算日后再来算账,急谋退路。退路有两条,一条是将莫天悚连根拔起来,自然不用担心日后报复。可惜周洪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那么他就只剩下第二条路可以走,不当官儿了,以后自然还和莫天悚算是朋友。周洪从前会流落勋阳,走上造反之路,就是被当官的迫害的,对于官场的黑暗有充分认识,后来被贬,又使得他对官场的残酷也有充分认识,做官儿的热情从来就不很高,辞官的决心很容易下,此刻需要考虑的仅仅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的问题。
    莫天悚一点也没想到他答应得痛快,竟然让周洪怕得要辞官,他心里想的就是莫桃的意思。尽管昨夜赶一整夜路,今天到京城也没休息,送走杭诚和周洪以后,他还是立刻又来到莫桃的房间里。
    映梅和萧瑟看见,都找借口走了,房间里就只剩下兄弟两人。
    莫桃随手拿来一只橘子剥开递给莫天悚。莫天悚推开不想吃。莫桃便放进自己嘴巴里:“要说橘子,终究还是四川、云南的好吃。北边不产橘子,即便是快马运来京城,始终差了味道。天悚,你想不想回去?”
    莫天悚摇头,实在有点累了,没一点形状地躺在炕上,轻声问:“你为何要谷大哥和小永劝我配合丈量土地?你不知道丈量以后,我们一年要少收入好几十万两银子吗?”
    莫桃将橘子全部塞进嘴里,伸手去拉莫天悚:“别躺着!陪我去一个地方,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莫天悚不肯起来,皱眉道:“现在?天都黑了,再说我累得很,不想出去。是什么东西,你说出来不就完了吗?”
    莫桃轻声问:“的确是我示意小永和谷大哥都建议你配合清丈土地,因为皇上给我看过罗天的折子。盐和茶我都不担心,但我觉得皇上一定会采纳他清丈土地的建议,如此做仅仅是想避祸而已。康掌柜的主要目的是保护盐茶生意。我没有见过康掌柜,他是小永拉着去找你的。小永说你今天听了康掌柜的话,‘断其源’,就答应得非常痛快。你是不是决定不救罗天了?”
    这下莫天悚一翻身就坐起来,沉下脸道:“你该不是拉我去天牢看望罗天吧?”
    莫桃摇头道:“看他要白天去,以示光明正大。走吧!你看过之后不会后悔的!”
    莫天悚稍微犹豫,站起来。莫桃拉着莫天悚朝马厩走。凌辰得到消息跑过来,说是已经让人去叫八风也过来了。莫桃却不让任何人跟着,只和莫天悚两骑离开家。叫开东城门,领着莫天悚朝胡高庄的方向一路奔驰。莫天悚还以为莫桃是发现曹横的什么秘密,终于有些兴奋,不想莫桃并没有进入胡高庄,却将莫天悚领到庄子外面的一片乱葬岗。
    下马以后又走一截,莫桃停在一座连墓碑也没有的新坟前,缓缓道:“躺在这里面的人什么错误也没,只不过是家里有一件宝贝,他不想给别人,自己偏偏又没本事保护,年纪轻轻就抛下家里白发苍苍的老父,嗷嗷待哺的儿子,变成一座冰冷的茔丘,荒凉的土堆。这两天我总是想,当年想要幽煌剑的人还更多,若不是有你一直照顾我,我说不定早就成为这样一座土丘。”
    莫天悚眯着眼睛问:“这是钟琳的坟?谁告诉你的?”
    莫桃道:“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悚,你不觉得你该收收手了吗?”
    原来这就是莫桃劝他配合清丈土地的原因!莫天悚非常不高兴,掉头就走。
    莫桃追过来,轻声道:“只要是你已经决定了的,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无法挽救罗天的命。我只希望罗天是最后一个被你杀掉的人。等办完罗天的丧事,我打算回巴相去接冰冰和爹一起回太湖去住。”
    莫天悚更加不高兴,瞪眼道:“你威胁我?是谁说自己只姓莫的?”
    莫桃淡淡道:“现在是姓莫的那个不当我是兄弟。我没用得很,不能为爹分忧,只希望在爹的有生之年多陪陪他。你身边有素秋,有荷露、倪可、央宗、阿兰,少一个莫桃有什么关系?”
    莫天悚勃然大怒,用力抓住莫桃的肩头咆哮道:“可是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抛弃我?翩然离开,我怎么抓也抓不住她,没有办法;大哥好好的也离开我,我也没办法;还有凤飞,学着他爹的样子,小小年纪也无端端就丢下我,我还是没办法;你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也要离开?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为什么?不就为大家能开开心心在一起吗?”
    莫桃双手紧紧握住莫天悚的双手,正色道:“天悚,看着我的眼睛,曾经瞎过,是你让它们能再一次看见东西。可是现在这双眼睛看见许多它们不想看见的东西!”
    莫天悚怒不可遏:“也就是说,你现在不愿意再看见我,我玷污了你的眼睛!”用力挣扎,但莫桃将他的双手抓得很紧,他竟然挣扎不开,气急之下伸腿去踢莫桃。
    莫桃只得松手放开莫天悚,朝后避让,蓦然放开喉咙大喝道:“翩然,你快来看看这个疯子!”
    莫天悚吓一大跳,慌忙收回已经踢出去一半的腿。由于收得太急,以他的武功也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茫然四顾,哪里有梅翩然的影子?连普通的蛾子也没有一只,周围只有一座一座冷冰冰的坟茔,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身上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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