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弘在恩正厅和胡治山谈事情。胡治山的生意需要用到江南道、西北道,上官剑南、雷冲到了,素离、静南、欧阳木通、郑晓峰得到邀请,纷纷也过来。
    坐下来,先聊事。生意上的事情聊完一个阶段,素离喝口茶,对燕弘说:“燕老门主,沥水新出了一个青年高手的事,您也知道了吧?”
    燕弘手捻银髯:“并不是很清楚。”
    “据说不战就屈人之兵,武功之高,自不必说了,德行之佳、风采之盛,这几日的江湖,可都赞颂纷纷。”
    “师太到底想说什么呢?”
    “河边站久了会湿鞋,和同道对抗久了,武功再高,难免也要着了他人的道。老门主前些时候教导我们:既为同道,要同心同德。特别是对晚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打不压,还要提携,更要关爱。为了不让那个青年高手陷进了被围攻的泥淖,我提议,由我们峨眉连同华山、青城、恒山,我们四大掌门一起出马,退了那些层出不穷想要追杀那位高手的门派,把那位还名不见经传的高手接到胡老爷的庄上。一来,保护他,二来,我们也见识见识,除了逸城公子程倚天、黑翼鹰王白瀛楚,江湖上出现的第三位青年高手,他到底怎生模样?”
    燕弘没有立即回答。
    雷冲低着脸,手里端着装大红袍的茶碗,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拿着碗盖刮那碗沿。
    包括胡治山在内,在场的人没有注意他的。
    四大掌门等待燕弘响应的同时,个个眼睛的余光,都看上官剑南的方向。
    上官剑南多精怪?他冷冷一笑,欠身对燕弘说:“岳父,小婿对这样的青年高手也甚感兴趣。不如,让小婿也一起去。”
    “那不行!”欧阳木通刚刚开口,被郑晓峰瞪了一眼,急忙又缩回去。
    郑晓峰转目上官剑南,阴测测笑道:“上官庄主好像很不放心我们四个人的样子。又或者是,上官庄主比我们还要着急,想要办成什么事,对吗?”
    上官剑南冷着脸问他:“郑掌门觉得,上官某很想要办什么事呢?”
    郑晓峰并不惧怕,回答:“上官庄主想要办的事,就是对上官庄主有很大好处的事。对上官庄主有很大好处,上官庄主知道,我和欧阳掌门、素离师太、静南真人自然都要迷茫一些。”
    “你说我会去杀掉紫煞?”
    一语中的,四大掌门齐齐闭口,皆微笑以对。
    上官剑南的脸色随着自己这句话的说出,又青又白,变得十分难看。
    燕弘说:“想见见青年高手而已,不需要你们出马。”把这次随他一起前来的总舵副总管于念声找过来:“去下清场令。就说玄门做事,所有道上活动着的门派全部趋避。请‘不战而屈人之兵’到钱门胡氏庄园一会。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假如让他不战又屈走了你,我就要你一死,以谢再场各位。”
    郑晓峰提醒:“燕门主,那位高手,可随身携带一男一女。”
    “三个人,一个都不许少。”燕弘冷笑着瞥过他,吩咐于念声。
    程倚天这一次在床上又躺了三天。
    第四天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那会儿,雷冲和四杰都在。雷冲让萧三郎给他详细检查,萧三郎便把他后面的骨头,上上下下全摸了一遍。摸完了,萧三郎对雷冲说:“老爷子放心,公子的身体并没有发现实质性损伤。”
    雷冲松了口气。
    殷十三端水过来,程倚天漱口、洗脸。
    杜伯扬端来早饭,三天都没好好吃饭的程倚天,这一顿,吃了个肚儿溜圆。因为不想被玄门或者剑庄的人抓住,从而被逼问“是不是要娶燕无双”这样的问题,他始终称病。另外,就算不为燕弘对他的要求,他也要解那附骨针。
    解附骨针的方法,以毒攻毒,那是最后一步。
    在用这种极端的手段之前,程倚天还是希望自己参透坤劲的秘密。
    他记得全套乾元混天功的修炼法门,但是,沈放飞在著这本秘籍时,没有把坤劲单独罗列开的篇章。一直都是有乾劲,必有坤劲。乾劲动,坤劲才会动。是以才叫“乾元混天功”这个名字吧!完全取“乾劲是主,坤劲只是辅”的意思。程倚天把记忆里有关乾劲的内容全部隐藏掉,默默默诵剩下来的坤劲口诀。这口诀背来背去,拗口晦涩也就罢了,那意思,怎么去想,都前后不通似的。
    比如,明明是要走任脉然后去手阳经的一股气,到了承浆,下一句的内容便成了气走足阴。从督脉下来,该走带脉回丹田的那一股,刚刚行至长强,下一句又从头部百会穴开始讲。
    今天,程倚天又在脑子里整理这些口诀,整理来整理去,还是整理不出所以然。体内已经练成的坤劲一会儿起,一会儿落,不留神又触动附骨针,让后背好一阵疼痛。
    程倚天深受其扰,最终放弃。始终关在屋子里,他终于觉得闷,推开门,只见外面枫叶红如晚霞,石榴树上挂满硕果,真是一片秋色满园。走出晴明轩,来到西花园,只见一片秋海棠盆景的旁边,一个穿鹅黄底撒白花衣裳的少女,正满怀幽怨站着。
    她静静地看着,从他出现在视野,一直到他走到她近前。
    程倚天微微诧异,随口问:“好巧。”好多天不见,她圆圆的脸蛋消瘦了一层,下巴都尖了,看在眼里,他不由得心疼。
    不过,他没有要表达这个感觉的意思。
    反而燕无双低低声音问:“连续六天,你都没有跨出这院子一步。真的是附骨针发作得这么厉害,整整六天,你都爬不起来、下不了床?”
    他听在耳里,吃惊不小,心里说:“她该不会就站在这儿,不分昼夜,盯了六天吧?”既感动,又止不住心虚。
    明明就知道,那剑庄庄主在绮梦渊中过附骨针。四根和五根,区别能有多大?附骨针平时正常不会发作,除非内力触动,否则只有午夜毒发。
    程倚天低下头,红了脸,过了一会儿,略微平复尴尬的心情,抬头对她说:“双儿,我不想的。我总不见得当着你外公还有那么多人的面,直言:我不想娶你。”
    “就算说了,那又怎么样?”
    程倚天一愣。
    “你若想告诉我,你根本就不怕得罪玄门、剑庄和四大门派,只是为了保护我,那么,否认凤凰教主是你的母亲,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受不住燕无双的盘问,程倚天脸露慌张,又羞又恼。“确实又这些因素在里面,”他豁出去,承认。不过,旋即他又改口:“完全说我那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和我的亲人,那也不对。”有些话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很是负罪,他先是逃开和她的对视,过了好一会儿,侧面相对,他才说:“我也很想保护你。”
    两个人一起站在池塘边,看澄清的一池秋波。池水里,鱼儿双双对对游着,一对鸳鸯优哉游哉浮在水面上,靠近了他们,登上岸,蹲进沙地,相依相偎晒太阳。
    程倚天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我一心一意想要娶云杉,要和她携手共进,度过这一生。在我心里,从她又和我在一起那刻起,我的,便是她的,而她的,也一定是我要承受的。我没有想过背叛她,也完全没有想要让她悲伤,哪怕那只有一点点——偏偏就是不能对你无情,你可知道?若让你不开心,我也会很难过。在燕老门主问我:愿不愿意娶你的时候,我实际上并不是不愿意回答,我很纠结,只是很恨我自己,不能按照自己的本心去说而已。我必须顾及了我义父和兄长们的安全,所以郑晓峰掌门问我话时,我说了谎。但我不想伤害你,这个想法,绝对出于真心。”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眼泪就从她眼睛里涌出来。越往后面听,越能感受到他的真情,既欢喜,更多的还是伤心。明明就是两情相悦,为什么偏偏是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燕无双哭得哭,梨花带雨,泣不成声。
    好久好久,她泪眼婆娑,对他说:“我去和外公说,你要娶我,我也不想再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一个心里面有其他女子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爱别人,远远胜过于爱我。”
    “双儿,我——”
    “不要妄图阻止,这对你有好处,对我来说,也让我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于念声的人送来的回信:已经接应到保护紫煞的那个青年高手。
    玄门、剑庄、逸城以及四大门派掌门都在,那送信的站得笔直,恭恭敬敬禀报:“那公子先是无论如何也不要来的,他说:‘家中父亲惦记,必须尽早回去。’于总管再三挽留,又动了真州界我们的人,最后,那位公子的二叔出头代为答应,那位公子最终才答应下来。”
    “问了叫什么名字了吗?”欧阳木通问。
    报信的冲他施礼,尔后才说:“他说自己的名字很是普通,说出来,也只是让各位前辈耻笑而已。”
    欧阳木通一听,笑起来对郑晓峰说:“晓峰,听到没有?叫咱们‘前辈’,那还不是真正普通的晚辈啊。”
    上官剑南说:“居然晓得要给玄门面子,那位二叔,也不是等闲角色。”
    燕弘捻着银髯,沉吟。
    就在这时,燕无双不顾丁翊、裴舒阻拦,闯进恩正厅。
    “外公!”她直截了当对燕弘说,“我不要嫁给逸城公子,从今天起,您就不要再操心问逸城公子的话,也不要再想着说服我爹,叫我爹为难。”
    程倚天跟随她之后闯进来,听她一口气说完,仓促不知道怎么应对。
    雷冲看见燕无双眼睛红红的,忙温言问:“燕小姐,是我儿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吗?如果有,你只管说,我来教训他。”
    燕无双正色道:“雷老爷,很抱歉,我和程公子,就是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郑晓峰阴笑一声,说:“燕小姐,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不仅燕老门主,其实,你的爹爹上官庄主,也煞费苦心呢。”
    “他差点让阻拦你和程公子成婚的障碍,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噢。”欧阳木通补刀。
    燕无双一听,心猛地一动。
    程倚天也吃了一惊,迅速去看上官剑南。
    面对女儿的质疑,上官剑南并不急于否定。毕竟,这是让女儿和自己的感情更加贴近的误会。但是,让程倚天怀疑自己,这可不大妙!
    可转念又一想,公然解释“吸引江湖各大门派追杀紫煞”这件事,和他全然没有关系,别人听了,会认为他欲盖弥彰呢?还是会觉得他其实很怕程倚天?
    想到这里,上官剑南干脆不言不语。
    燕无双走到他旁边,低低声音问:“爹,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上官剑南拍拍她的手,笑着说:“我的乖女儿,,能想清楚,不再固执己见,这才最重要。”
    燕无双前后都思考了一下,感觉华山、青城掌门的话,和爹爹的回答,前后矛盾,让她着实难以理解。
    燕弘把她叫到自己面前,和蔼可亲道:“双儿啊,江湖上青年才俊多得是,外公择日给你再选一个便是。好像你娘那样,比武招亲也可以,说不定,也选到一个像你爹这样凭自己,就可以建功立业的大英雄?”
    燕无双心里难过,脸上挂起笑容,点点头,用力“嗯”了一声。
    雷冲面带羞惭,站起来向燕门主和上官庄主赔罪:“都是老朽教子无方,委屈了燕小姐。”
    燕弘一贯笑眯眯的脸拉长了,摆摆手,冷冷道:“好啦好啦,这事儿,不说了,不说了,啊!”
    郑晓峰和欧阳木通互视一眼,两个人都很惊喜,投向程倚天的眼神,瞬间露出凶狠。
    287 撕心
    午饭时间一结束,雷冲从恩正厅回来,吩咐四杰赶紧收拾包袱。“和剑庄联姻的事黄了,燕弘无需表态,华山、青山二派,已经默认他放弃了我们。”他对大伙儿说。
    殷十三不太敢相信:“他们好歹都是自诩正人君子、侠义人士吧,说翻脸就翻脸,翻脸甚至比翻书还快?”
    萧三郎找了张包袱皮儿塞给他:“让你做事,尽管快点做,便好。”
    “我听说,有个青年高手马上就要到达这里。”殷十三总是不甘寂寞,他凑在萧三郎耳朵边上,悄悄道:“消息都传遍了,云姑娘此时此刻,就在那个高手身边。”话刚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瞪得有铜铃大。
    萧三郎低语:“是在他身边,那又怎么啦?”
    “没、没什么。”
    萧三郎突如其来心事重重,竟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喃喃说:“也是我们做的事不细致,把云姑娘的行踪透露出去,却没查清楚她身边又多了谁。”瞧殷十三突然间枪杆子一样站得笔直,他诧异:“你——到底怎么啦?”殷十三连连向他使眼色,萧三郎转脸去看,才发现:公子程倚天不知何时,便已站在后面。
    “什么高手?”程倚天问,“你们又散布了什么消息?让云杉离开我还不够,还要逼死她,你们才能彻底安心,对吗?”
    杜伯扬和雷冲听到声音,一起奔过来。
    雷冲心虚,主动过来,对程倚天说:“天儿,你听义父给你解释。”
    “我已经向您表达得很清楚,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你让我读书我就读书,让我练功我就练功,就算在离尘居关我六年禁闭,为的就是不要爱上玉雪笙或是不要爱上华淑琪——我都可以!我只是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这个要求究竟有多过分,有多让你为难,所以你一定要拒绝我!让他们去散布消息,”程倚天举起的手苍白,还不停颤抖,“散布什么消息?告诉整个江湖,紫煞现在那里,让有实力的门派或者个人群起而攻之,最好杀了云杉,是吗?”
    雷冲终于理亏,低下头来,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杜伯扬劝道:“公子,老爷子也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你——”下面的话,着实不好讲,他为难了半天,还是没有接下去。
    程倚天等他说。
    雷冲叫了声:“伯扬。”抬起头,郑重其事对程倚天说:“一直在犹豫,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个秘密。实际你自己参透得差不多,我也不再瞒你。没错,你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儿子。程怀钧有隐疾,虽然娶了正妻,还有小妾,近三十岁,还是没有一儿半女。他和妻子柳亦如去庙里上香,许愿菩萨只要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就一定奉上黄金百两,给菩萨重塑金身。实际上,程怀钧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就让妻子柳亦如假装怀孕,然后,托庙里的主持暗地里给他们找孩子’
    “那时候的我,刚刚带着你,从陕西先是骑马,后来乘船,最后,又为了躲避随时会出现杀了你我的仇家,晓行夜宿,从小路,逃到湖北。渡江之前,我身上没有一文钱,碰到了出来化缘的主持,主持问我,愿不愿意把你卖给岳州的首富程怀钧。我帮正在赌场赌钱的客商,在赌桌上赚了钱,混了一顿饱饭的同时,聊天了解到程怀钧其人真实情况。第二天,那主持还来找我,问我卖不卖你,我说不卖,但是可以送。唯一的条件,让主持对程怀钧夫妇说,孩子命格里先天有些不足,许阳气旺些才镇得住。让程怀钧夫妇出庙门后往太阳所在的方向走,碰到的第一个男子,就是小公子的有缘人。而这个有缘人,无论是谁,都要让小公子拜作义父。’
    “知道我为什么散尽山西的家产?因为我要找有用的人,给我的未来奠定基础。一开始,只能是陆成龙陆成锋、吴不医那一类人。他们养不了自己,但是却可以帮助别人。他们所需要的生活物资,我来提供。但是,他们帮助的人,得到的恩德,属于我。这些恩德积多了,我才慢慢收拢江湖上的人。从叶凌霄、练无语,到无常,之后到你杜叔叔。三郎、十三是我意外的收获,也是好收获。聚集了他们在我的旁边,我才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
    ”我亲手把你从你母亲手里接过来,我看见你母亲肖静瑶的时候,你父亲已经在断天崖闯下大祸。谁都知道这世上多了个‘天魔’,可是,你爹他曾经是多好的孩子,他多纯真,多善良,多么聪明,带人又多么热情——为什么要认识凤凰教主肖静瑶,后来就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了呢?他从小父母双亡,名义上被我父亲收养,实际上都是我在照顾他,他等于我的弟弟,又如同我的儿子,我抚养他长大了,他还没有建立一件功勋,就毁在一个女人手上!你问我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同样一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问了老天爷多少遍。为什么我养大的孩子总是要沦落到滑稽的命运里?为什么他们爱上了一个女人之后,就要变成世人的众矢之的?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挽救不了局势?为什么我只是想要我的弟弟、我的儿子一生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平平安安,总是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把我关在离尘居……现在,无论如何,还是要把我和云杉分开……”程倚天跪倒、匍匐在雷冲脚下,悲泣低喃。过了会儿,他依旧用低低的声音问:“孩儿还有一个疑问,想请义父回答。记忆里,孩儿四、五岁时,养父养母都还健在,几个姨娘对孩儿也很不错。孩儿一直到现在,都心心念念惦记着他们,尤其是养父母,对于孩儿来说,他们一直就是亲父母。为什么,他们会一起暴毙了呢?”
    问着话,程倚天保持跪着的姿势,支起上半身。
    “因为要建立逸城,所以不能让养父养母成为羁绊。必须在我长大之前杀死他们。你不在乎钱,所以让出我养父名下绝大部分产业,只要颐山的庄子。祖母程金氏还有两个儿子,少了长子,能够给更多的钱给剩下的儿子分,她很乐意选择闷不吭声。”
    他的眼睛,因为混杂了太多痛苦,而变得不再纯清。可怕的红色浮现在眼白上,连黑色的瞳仁,都轮转出一层赤红的光晕。
    雷冲被逼问得连连倒退,背靠着门,腿还止不住发软,人慢慢往下滑。
    杜伯扬扶住他,仓促之间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一股阴寒的真气从丹田里升起来,冲击到附骨针那儿之后,附骨针开始发作。不过,程倚天没有拒绝这时候后背传来的疼痛。
    身体再疼,比心要健全百倍。
    自己刚刚确定身世,刚生下来就没了亲生父母以够悲惨,收养自己、给自己提供富裕生长环境的养父母,死在最最关心自己义父的手里,而自己本该最为敬重的义父,还派他一直都很信任的叔叔、兄长,搜集云杉的消息,尔后散布,企图害死她!
    这是要把他的人生拆到支离破碎吗?
    还是,他原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一切悲剧的起源?
    外面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过了会儿,随影冷无常提着大铁钩飘身进来。“华山、青城杀过来了!”冷无常说出这么多年来最长的一句话。殷十三弹出钢爪,把先行冲过来的欧阳木通挡住。杜伯扬拔刀,架住郑晓峰的剑。他们两个,还能支持片刻。萧三郎飞快拿出几支熏香,点燃放在房门口。
    冷无常拉起雷冲往窗户边跑,雷冲推开窗户,自己跳出去,转而吩咐:“快把天儿扶过来。”
    醉花仙的烟火气袅袅,殷十三、杜伯扬最先着道。和欧阳木通、郑晓峰动手时,身体发软,举手臂都费劲。但是旋即,欧阳木通、郑晓峰的剑也变得轻飘飘。
    青城派弟子察觉到不对,申皓琛、蒋金翼齐上,把师尊和郑师伯抢回来。离开醉花仙药力范围,呼吸到新鲜空气,又被弟子喂了几口水,两位掌门这才清醒过来。跑回晴明轩的院子,离门站得远远的往里看,屋子打开的大门,好像一个黑洞洞的大嘴。
    欧阳木通说:“那帮家伙一定跑掉啦。”
    郑晓峰略微思忖,简洁明了说:“快追!”两个人率领青城派的弟子绕过晴明轩,沿着晴明轩后面的路,往胡氏庄园外围追出去。
    为了节省人力,增加效益,到了庄外,郑晓峰、欧阳木通各领一条道,申皓琛、蒋金翼一队,白玉平和另外一个师弟一起,共四路人马,分头行动。没追多远,白玉平和师弟就在外围的梧桐树林里追到目标。
    雷冲没有武功,年纪又大了,全靠冷无常背负,才不至于拖大伙儿的后退。可是,程倚天逃了没多会儿,突然坐在林子里,死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他的状态很不寻常,苍白着的一张脸上青气缭绕,好像萧三郎即将要使月圆梦缺那会儿。手冰凉,身体也冷飕飕的,萧三郎、殷十三一靠近,两个人就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哆嗦。眼睛里的红血丝倒是退了,可是,额头紫黑色气体凝聚,中央甚至沁出一条明显的血线来。
    杜伯扬看看雷冲,雷冲瞪着二目,浑身颤抖。
    殷十三执意去拉他:“公子,你还好吧。”一股阴寒的气崩了一下他的掌心,殷十三未曾提防,本能作用,伸出去的那只手猛地往后一缩。
    额头的血线颜色越来越深,程倚天的眼球很明显往外爆出。
    杜伯扬瞧出端倪,急忙抓起他两只手。奈何他功力虽不弱,压制这股阴寒的气息,修为不够。最后,还是被崩开在一边。
    程倚天的身体各处骨节发出“嘎啦嘎啦”的轻响,爆豆子一样,先是轻微,节奏也缓。渐渐的,节奏越来越密集,声音也越来越响。苍白的脸越苍白,紫红色的额线完全转为深黑。眼球爆出到极致,整个人都如同要被从中间一分两半。
    殷十三止不住惊恐,对雷冲喊:“老爷子,公子这是硬要把附骨针震散啊。”
    杜伯扬也说:“公子要破釜沉舟了,他宁可再次走火入魔,也不要再受现状的掌控。”抓住雷冲的手,他既焦急又恳切,“老爷子,该退就退,该让的您要让,真的要眼睁睁看公子死在这里吗?”
    雷冲出奇惊惶,拂开他的手,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对于雷冲而言,即便二十年前得知沈放飞杀了武林六大门派掌门以及诸多门人那会儿,也没有过像眼下这般左右为难的慌张。即便在边关看到了肖静瑶,面对这位曾经动辄便引出腥风血雨的女人,他也没有害怕过。
    在他的眼里,很少人、很少事会让他失魂落魄。
    肖静瑶说:“天儿交给你,我要去找小飞。”
    他接过那“哇哇”哭叫的孩子,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只要他和沈放飞的关系一杯曝光,前途将会布满荆棘,他没犹豫,也不在乎。
    离开中原之时,孩子的未来、他的未来,他有条不紊安排得很好。岳州那位首富不能生育,为了给财产找继承人必须领养——这样的消息,事先他都调查好。寺庙的主持谁也没找,最后找上了他。那位客商好死不死,碰到他之前一个劲儿输钱,碰到他之后马上翻身,当然不是巧合。
    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想做的事,他要保护的人,从来都没有超出过他的预料!
    然而实际上呢?
    他就是非常惧怕肖静瑶!
    对江湖,他也一直充满敬畏和忐忑!
    他自以为把天儿保护得很好,现在想想,那一年天儿还小,天儿要放风筝,他就不许;天儿想要和同龄的小女孩玩,他也不许。他要天儿不要接触外界,不要接触异性,最好老僧入定,什么欲望没有。
    他觉得他是在爱天儿,补偿曾经没有好好去关爱的小飞。无数个午夜梦回,他看到小飞浑身是血,跳下一个高高的山崖。那悬崖底下,黑雾缭绕,看起来深不见底。所以,他更加要不遗余力,保护好天儿,不再让悲剧重演。
    事实上呢?
    他确实杀了天儿的养父养母,还有那群姨娘。
    他为了让自己安心,想也不想,就要借刀杀人。哪怕杀掉的是天儿最爱的人也在所不惜!只要天儿自己不受损伤。
    他用这么多年,让本心愿望和实际意义完全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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