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城的建立,如今看来,并不是单纯要给‘马帮老大’此类人物洗白的机会。杜叔叔掌管西北道绝大部分势力,真真切切比较起来,和中原、江南,还是有难以忽略的分量。萧三哥是药物高手,殷十三哥出自于扬州,神爪门名声不响,可是扬州富庶,各种是不是关系到许多富贾盐商,而这些富贾盐商,又能通向多少达官贵人,我义父当时恐怕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雷大侠在沈大侠出事之前,经营家族产业,本身就是山西富商里的翘楚。他心思缜密,又深谋远虑,原就和普通人不一样。”
    程倚天骑在马上,止不住叹息:“我从不知道,自己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多秘密。”说完这句,忽又怅然。
    燕无双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粘牢了他,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尽数收入眼底。这会儿,倚天哥哥又非常不开心。她想了想,尽自己的理解安慰他:“倚天哥哥,世事本无常的,现在除了有那些往事,雷大侠也好,你自身也好,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逸城在江湖上,早已不是邪门歪道。”
    “只有你这么认为吧。”程倚天知她好意,敛去愁容,笑道。
    燕无双脸微微一红,低头不语娇羞的模样,仿若一朵刚开放没多久的水莲花。程倚天斜瞥她时那一刹那,心怦然而动。不过,也就这短短时间,他迅速扭回头,正视前方。
    燕无双说:“倚天哥哥,真的不能让我和云姐姐共存吗?”红霞满面,声音低微:“我绝不自持‘剑庄小姐’的身份,即便云姐姐为主,我为侧,我也不在意呢。”
    程倚天感动:“你何必如此自谦呢?”旋即苦笑,“感情的路,有的人走上去,会觉得那里很宽。不要说一两个,就是十个、二十个,一百、两百个,他们也抚得平、罩得住。但是,有些人却不能。”
    “倚天哥哥决意效仿的,正是沈放飞大侠和肖静瑶教主爱情的忠贞,对吗?”燕无双始终站在仰视的角度,尽一切可能顺从于他。可是,到底在心里,她早爱他至深。她不想放弃,也不甘心就此退出。虽然对身世满怀猜测,但是,燕无双和程倚天都知道,十之八九,沈放飞和肖静瑶就是程倚天的亲生父母。
    提这二位的名讳,等于逼程倚天到墙角。
    无论心硬,或是一时心软,他就等于拿着自己的生父生母起了誓。
    燕无双目露悲苦,神情竭尽恳切。只是,程倚天沉默许久,开口依然还是:“对不起。”
    两匹马再度跑起来,始终一前一后。丁翊、谢刚追上来,丁翊告诉燕无双:“有传书:燕老门主不在真州,来沥水啦。”
    燕无双闻言,非常奇怪:“外公来沥水做什么?”
    丁翊闭口不答,脸一下子拉到很长。
    谢刚笑着说:“河南商会会长胡治山应中原大侠雷冲的要求,在沥水钱门的胡氏庄园邀请老门主。雷大侠对你印象极佳,想通过胡会长,先同老门主商量你和程大哥的婚事。”
    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燕无双本来对自己的情事绝望,这么一来,双眼一下子变得亮晶晶。
    程倚天一听这话,当即表示:“我还是不去沥水了吧。”话音才落,丁翊横剑于他颈下。
    燕无双唯恐程倚天吃亏,推住丁翊的手,急切道:“大师兄。”
    丁翊态度坚决,冷冷对程倚天说:“你若真敢有负于我小师妹,必让你走不出这里五十步去。”
    程倚天说;“情感的事情不能勉强,纵然我义父通过玄门门主,谈定了这场亲事,我和双儿达不成共识,又有何意义?”这句话,对燕无双就是打击。丁翊斜瞥小师妹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气得眉毛倒竖,不顾燕无双阻拦,挥剑直取。九花落英剑神奇无比,当初在湘西华宫,程倚天武功尚未失去,就不能正掠其锋。这会儿,剑花攒着剑花,并不伤程倚天一根毫毛,但是,摔了程倚天一个又一个跟头。有一个跟头,恰好让程倚天的脸撞上了石头,眉骨、颧骨全部磕破一大块皮。
    谢刚于心不忍,挡住丁翊的剑。燕无双则冲上来扶程倚天。
    程倚天心里知道该往哪里走,应该走多快,就可以避免这些羞辱,可是,内息起伏,不仅冲不过附骨针的阻隔,反而因为脊柱疼痛,使得行动更加缓慢。身上的疼痛、脸上的伤痕,这都不重要。想他堂堂逸城公子,当年叱咤连云山时,谁不拜服?如今已经沦落到需要女人帮助的地步。
    燕无双扶住他的手臂,程倚天负气把她推开。
    丁翊再次举剑:“你还不识相吗?”
    程倚天执拗欲言。斜路上走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插了句话上来:“丁少侠,何必强迫别人做人家不愿意做的事?”丁翊、谢刚、程倚天一起转脸,丁翊、谢刚倒也罢了,程倚天一看说话之人,忍不住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的缘故,方才想说的话,此刻全部吞回去。程倚天脑中念头飞转,不欲认怂,越众而出,对那人拱手:“原是青城派欧阳掌门。”
    青城掌门欧阳木通正面于他,右手摸剑,慢慢把剑抽出来。
    燕无双把程倚天拦在自己身后:“欧阳掌门,你想干什么?”
    欧阳木通冷笑道:“燕小姐要和这位程公子商谈结秦晋之好的美事,本座和要程公子谈的,当然是要为我儿欧阳和报仇的丑事。”伸剑指着燕无双后面:“程倚天,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龟缩,像刚才那样站出来,受死吧!”
    程倚天刚动,燕无双运起真力,将他拦住。抽出长剑,她对他说:“倚天哥哥,你就不要与我置气了!”摆动长剑,抢先攻去。
    九花落英剑碰上青城派的青冥剑,招式上,九花落英剑固然大占上风,可是,欧阳木通缩小了自己防守的圈子,只用剑,便把自己全身上下包裹完整。燕无双剑使得快,一下一下不断撞击在对方的兵器上。青冥真气冷冽中带着尖锐,五十几招一过,燕无双好像闯进了一个寒气直冒的冰窟窿,抓着剑的手都快冻僵了。步法凝滞,本来变化非常快捷的剑招也露出许多破绽。
    欧阳木通开始反击,未满三招,倒转过来的剑柄就撞中了她的左肩。
    丁翊一看,和谢刚互视一眼,师兄弟齐声呼喝:“休伤我师妹。”双双挺剑扑上。
    他们在九花落英剑上的修为,远胜燕无双。就算欧阳木通把自己保护得很周密,还是被他们找到缝隙。剑光吞吐,谢刚点到即止,但是丁翊却让剑光多走了半分,“嗤嗤嗤”,先后让这位欧阳掌门的衣服,多出好几道短短的口子来。
    青城派的弟子看到师父吃亏,纷纷亮出兵器。大弟子申皓琛、二弟子蒋金翼、三弟子白玉平为首,拢共六个人,一起围攻丁翊和谢刚。“双拳难敌众手”这句话,原本不适用于九花落英剑,但是,其中夹着个欧阳木通,青城派大弟子申皓琛的青冥功也练出了火候,招式处在下风的情况下,他们师徒充分发挥内力占优势的特点,拼着身上受伤,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也要尽量增加己方的兵器和对方两个人的兵器接触的机会。一直到丁翊、谢刚也冷得受不了,尤其是丁翊,头发上都出冰棱了,欧阳木通大喝一声:“着!”青冥剑法中最为精妙的一招“万木森森”击刺而出。比不上繁花似锦的九花落英剑,却也是剑影纵横。
    丁翊内息不足,行动变缓。手腕上中了一剑后,手中的长剑更是被青城大弟子申皓琛运劲劈飞。被谢刚的攒花式阻了一阻,他慌忙后跃,退出游斗圈。谢刚一个人,被青城派七个人团团围住。“攒”“虹”“霆”“震”再怎么交换使用,也没法再占上风。
    欧阳木通狠狠在谢刚的剑上劈了几下,把谢刚的剑也凝结出霜花。欧阳木通后退,申皓琛、蒋金翼、白玉平抢上。申皓琛持剑高喝:“今天,我青冥剑即将打败你九花落英剑。”挽了剑花,青冥剑中又是一招变化颇多的招式——青冥浩荡——挥击而去。这一招,裹挟了申皓琛修炼至今所有的青冥内力,虽未及师父欧阳木通的二分之一,但是,足够冻住谢刚片刻。习武之人动手,胜负就在咫尺间。片刻不能动作,无疑是把自己变成了鱼肉,而申皓琛就成了优势尽显的刀俎。
    剑与剑相碰,谢刚的右臂果然停顿住。
    “青冥浩荡”之后连接的是“日月照耀”,两大团剑花,好像一日一月,分开左右,同时到达。
    “叮叮叮盯……”一连串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来。申皓琛急挥而出的青冥内力冲进来一股清雅的暖流,接着,如同一把泥沙扔进了大海,那暖流还在,自己的青冥内力不见了。
    欧阳木通目力敏锐,一眼看到谢刚旁边出现一个人。
    这个人五官疏朗,白面微髯,略微清瘦的身体,穿一件青布直缀,简朴之中反倒脱俗得很。
    这个人手中拿着一把剑,由于剑上的霜花还没褪干净,一看,便是方才被欧阳木通从丁翊手中劈飞的那把。“叮叮叮……”那一串声音,是这个人拿着这把剑,把申皓琛“日月照耀”中每一下全部接住发出的声音。
    暖流转如三春晖,三春晖照万物生。百里鲜花盛开早,风吹落英舞纷纷。剑过万花不落地,树树红颜皆傍身。若问江湖谁笑傲,名剑风采流芳尘。
    申皓琛“噔噔噔”接连后退,感觉已经可以站定,却又往后翻身,结果摔了个狗啃泥。谢刚被解了围,大力呼吸几下之后,行动恢复。他早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需细看,转身跪地磕头,大叫:“师父!”
    丁翊也很欢喜,不过,自己的剑到了师父手上,他跪拜时,不免羞惭。
    最高兴的莫过于燕无双了。眼看自己和师兄们救不了倚天哥哥,爹爹居然来了。“天下第一剑”的威名可不是吹嘘便有,穷凶极恶的青城掌门总该忌惮三分了吧?她用力拉住程倚天的手,把程倚天拽到上官剑南面前。当着大家的面,她搂住上官剑南的脖子,撒娇:“爹——爹——”
    上官剑南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泰然,先将剑交还大弟子,尔后慢条斯理去看气急败坏的欧阳木通,又不急不慢拱手:“欧阳兄,多日不见。”
    欺负人家弟子,被人家当场抓住,便是有天大的委屈,这会儿也发泄不了。只是,丧子之痛,使得欧阳木通还是硬着头皮踏上一步:“上官庄主,非是本座非要与你剑庄弟子为难,本座只是想要那害得我儿欧阳和客死他乡的凶手,还请你让你女儿把人交给我!”
    上官剑南闻言,转目瞧程倚天。
    程倚天冷笑:“上官庄主,绮梦渊我中了七根附骨针,这会儿,已经只剩五根了呢。”
    上官剑南清风般素淡的笑容立刻一泯。
    程倚天接着还说:“我还知道了一个大秘密,那叫‘铁琴’的,他给了我一些至关重要的启示,也许不需要鬼蛊那样的剧毒,我便可将剩下的五根附骨针一起解除。到那时,非是连云山那会儿的我,而你们所有站在这儿的人,除了双儿,我会一个挨着一个,全部杀掉!”
    欧阳木通浑身一抖,脸上一片雪白,对上官剑南说:“上官兄,你可听到了?这个家伙如今武功全失,正是你我可以随意杀之的时候。假如等他把桎梏解了,别说那时候非昔日可比,便是昔日,你我又能挡他几时?”
    “你住口!”上官剑南终于一扫斯文。他蹙着眉,微眯着目,绕着傲然以对的程倚天来回踱步。
    燕无双搞不清楚状况,连连扯程倚天的衣服:“你不要这样说话啦。”又拦在程倚天身前,对上官剑南说:“爹,无论如何,女儿不能让你伤这个人。”事关重大,让她顾不得女儿家矜持,当着外人的面,不得不承认:“倚天哥哥是女儿此生所爱之人,就算女儿死了,也绝不能让他有半点差池。”
    欧阳木通挑拨:“燕小姐,你没听你要保护的这个人刚刚说了什么吗?”
    申皓琛补刀:“他说,要杀了你爹,还有我们。”
    蒋金翼则阴测测说:“不会因为此人承诺绝对不杀燕小姐你,你就不把爹爹以及众师兄的生死放在心上吧。”
    燕无双很着急,驳斥他们:“你们、你们、你们全是胡说。”
    青城派人七嘴八舌:“怎么就是胡说了呢?”“分明都是事实。”“上官庄主若不能同仇敌忾,就是不明是非,要助纣为虐啦。”……说到最后,他们异口同声:“杀了程倚天!”“杀了程倚天!”“杀了程倚天啊!”
    一个洪亮的声音压倒这一片吵嚷:“谁说要杀了我家公子?”
    旋即,另一个尖细的嗓门挤进来:“妈了个巴子的,谁他妈这么活腻味了,先来尝尝十三爷爷的铁爪。”
    随着这话音儿,逸城四杰从树林子里面结伴而出。杜伯扬拔出许久不用的大刀,殷十三伸伸手,一双韧性和硬度皆属上乘的钢爪于手背上弹出。冷无常提着大铁钩,轻烟一样出现在程倚天旁边。眼睛一眨,程倚天又被他扛到了四杰当中。
    萧三郎取出一支绿竹削制的笛子,就唇吹了两声。笛声悠扬,树林子满树的叶子,不知为何齐齐动了一阵。“哗啦哗啦”潮水涌过来似的,一群鸟儿因之乌云一样冲出来,越过众人头顶,飞进另一片树林。
    放下笛子,萧三郎斯文有礼道:“我逸城自建立以来,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官庄主若非惦记我家大当家,我等也不会把那尊紫金剑神偷龙转凤;只有欧阳掌门的独生爱子,假如不一味跟着华家的五公子华毅扬,妄图举全江湖之力,剥夺吾等只要求生的基本需求,也不会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有道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吾等不计较各位仗势欺人,还请欧阳掌门和上官庄主自爱,莫要紧咬不放,一再咄咄逼人。”说着话,脸上青气猛然一现。
    狂刀凶猛,尚且不会是丁翊的对手。神爪殷十三,连黑翼鹰王座下金雕护卫都打不过。冷无常轻功卓越,也就是个逃跑的行家。逸城里头,独逸城公子程倚天是个厉害角色,可是,湘西华宫绮梦渊,七根附骨针,已经断了他所有的内力。
    上官剑南往前踏上几步。紧随在后的,左边是欧阳木通和青城弟子,右边是丁翊、谢刚。燕无双两面都想求好,可是,人微言轻,干着急没有办法。
    上官剑南瞧过了狂刀的刀,神爪的爪,目光只经过随影,最后落在追魂萧三郎的脸上。
    四目相对,他目光如剑,萧三郎头皮发紧,一注冷汗“刷”地沿着太阳穴直穿而下。
    上官剑南问:“萧尊者,十年前你在太行山杀死过我岳父门下一位二等总管,是不是?想不起来的话,我提醒你,那位二等总管,叫崔守信。你一掌打死了他,后来又掌劈他的随从,包括所有马匹,全是一掌毙命,死人和死马全身青黑,惨不忍睹。”停顿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抛出最后的问题:“如果今天,我和欧阳掌门,不打算放你家公子走,你能一掌打死我,或者欧阳掌门吗?”
    萧三郎说:“某练月圆梦缺二十载,每一滴血,都是可以腐蚀人的毒药。”“嘿嘿”一笑:“上官庄主剑法通神,杀了在下,也可保证没有一滴在下的血,溅到庄主的身上。欧阳掌门剑法慢一些,可保护自己,不被在下毒血沾染,怕也可以。可是,二位想不想看在下的血,需要多长时间污染二位的兵器呢?”
    欧阳木通将信将疑,让申皓琛把剑送上来。
    萧三郎持剑在手,吩咐殷十三进林抓一只活物出来。一盏茶过后,一只野鸡被扔在空地上。萧三郎一剑割上自己的手腕。那血涌出,果然碧绿碧绿。申皓琛的剑一下子变了颜色,绿油油的,被萧三郎轻轻一挥,逆着野鸡逃跑的方向碰到那锦毛野鸡。那只活蹦乱跳的野鸡,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彩色的羽毛起了白烟。在众目睽睽之下,消解、融化,最后成了一地枯骨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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