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又响起来,而他,竟又看到“她”。
    就是那张和云杉一模一样的脸,忽而很近,忽而远远的。不过,和从前都不一样,“她”的形象清清楚楚,连头发丝和眼睫毛,他都能一根一根数出来。
    她除了抱小孩似的抱着他,便是处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一会儿花开了,花瓣一片片落下来,掉在她头发和衣服上,她就美得如同仙女;一会儿风又吹起来,她“咯咯咯”的笑声脆若银铃,散落满地;一会儿,白天变成了黑夜,一**大的明月悬在半空,她,脱了所有的衣裳,把自己泡在一汪水里。那水,梦境中他就能感觉,好冷!
    真的好冷啊——
    程倚天抱紧自己,打了个喷嚏,醒过来。
    什么都不见了,他正和衣躺在地上。秋天的夜和冷,地面冰凉叫他尤其不舒服。琴声阵阵,引得附骨针一阵阵发作。过不多时,每夜剧烈发作的时间就到了。那琴声变成了疼痛的引路人,拉着这股虐人的感觉从脊背出发,到肩头,到胸口,沉入腹部,再通过腿,由脚心又升上来。一直升到脑子里,程倚天从未这般痛苦,放声大呼。
    “啊——”他爬在地上,变成没了人形的野兽。
    迷乱之中,他到处撞头,撞得满头满脸鲜血淋漓。一个声音响起在意识里:“谱心大法在哪里?谱心大法在哪里……”
    他下意识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刚刚明明梦见了肖静瑶,梦见了肖静瑶,怎么可能不知道谱心大法?”
    手指甲扣进了头皮,鲜血一注一注冲过原本的血迹,敷了满脸。程倚天喊得声嘶力竭,最后坐到在地上。后背勉强靠墙,他用力回忆最后在意识里响起的那句话。
    “肖静瑶?我一直看见的‘她’,就是凤凰教主肖静瑶吗?”他喃喃说着,旁边有压力产生,他猝然回头。
    又是一个老头出现在视野里。
    和白天出现的怪老头不一样,这个老头脸宽、眉重、眼睛大,一张嘴也是肉肉的,五官非常鲜明。但是,残忍、阴险也清楚无误刻在这张脸上。
    “你刚刚对我说话的?”程倚天有气无力,嗓子嘶哑得需要用力气才能发出声音,“我梦见了凤凰教主肖静瑶,是吗?”
    那老头坐回一块垫子上,拨了拨琴。琴声叮咚,明明很好听,程倚天却像被人挥掌掴过来。为了自卫,程倚天本能抬手阻挡。
    老头得意笑了两声:“你的心思,都在我的琴声之中。就连你一直在想什么,只要我愿意,全部可以知道。”
    “那我真的梦见肖静瑶了?”
    老头掀了掀眉毛,点了一下头。
    内心极端恐慌着,程倚天止不住喃喃:“为什么我一直要梦见她呢?”
    老头蹲在他面前,牛一样的眼睛瞪着他:“是因为你有谱心大法的缘故,或是其他什么,总之,个中原因我都不在意。只要你把我想要的给我。”
    “我不知道什么‘谱心大法’。”
    “原武当派的云非凡,你认不认识?”
    程倚天点点头。
    “他说,在连云山,你用了乾元混天功,打败了一个外号叫‘黑翼鹰王’的人。原本那个叫什么‘中原大侠’的,可能怀有跳了断天崖的沈放飞毕生武学秘籍,可是,直到你在连云山大显身手,大家这才肯定。乾元混天功有阴阳之分,对不对?乾劲用到极处,会有红光;坤劲若盖过乾劲的风头,练功的人,脸上就会发出青光,这些,只要看过你和黑翼鹰王比武的,都知道。”
    “可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谱心大法’。”
    “呵呵、呵呵、呵呵呵……”老头盯着他的眼睛,冷笑,怀疑,最后嘲讽不已。
    他坐回垫子上,继续弹琴。弹得程倚天受过一茬活罪后,又如被一万只蚂蚁噬咬身体,生不如死。
    也不知道这样的折磨到底持续多久,满脸血污的程倚天终于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一缕阳光射破满天乌云,透过窗户照进来。程倚天感受到温暖,心中自然而然一喜,人这才清醒。
    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昨天白天看到的那个老头。
    “你醒啦?”铁剑毫不吝啬,给他一个明媚的微笑。和这金色的晨光一样可爱,程倚天翕动嘴唇,竟然给他一个“谢谢。”
    铁剑把程倚天扶起来,让程倚天坐在桌子旁边。他去厨房,煮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粥,端进来,放在程倚天面前。
    “你喝吧。”
    程倚天又渴又饿,又说声“谢谢”,捧起碗,不顾烫,把一大碗大米粥喝个干干净净。喝完了,还想吃,铁剑就又给他装来一碗。连吃三大碗,程倚天的胃被水撑得再也装不下其他什么。铁剑又把几样东西端进来。
    “笔墨纸砚!”铁剑一边说,一边摆,摆完了对程倚天说:“写吧,写你已经学过的谱心大法。”
    程倚天苦笑一声:“昨天晚上我就说过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什么‘谱心大法’,现在你又让我写什么呢?”
    铁剑闻言,脸一下子凑近:“这怎么可能呢?”他抓起程倚天的前胸衣裳:“莫非,你认为我给你喝的粥熬得不够火候?”
    程倚天摇头:“这是两码事。”
    “那就是欺负我不如铁琴聪明,他会弹琴,我不会咯?”
    “当然也不是!”
    铁剑急了,“当啷”把剑拽出来,押在他脖子上:“你到底写不写?不写,信不信我把你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程倚天哀叹,反抗不得,干脆闭起眼睛坐以待毙。
    铁剑“哇哇哇”大叫,撤开剑,接着又挥起来。只觉得杀气逼近,与此同时,一声琴声裂帛。程倚天听到了剑被钢铁挡住的声音,脸还痛了一下,好像刀片刮到了这里。睁开眼,铁剑的剑已经崩开,昨晚的老头面色铁青,抱琴站在旁边。
    “二哥,我——”
    铁剑话没说完,抱琴的老头空出一只手,“啪”甩了他一个大耳光。
    铁剑捂住脸:“你干嘛打我?”
    铁琴骂他:“你忘了,我们为什么要跟上他们,又把他抓到这里?”
    “他总说他不会谱心大法,我要好好教训他!”
    “砍了他的头,接下来呢?”
    铁剑被问住,结舌了半天再也诡辩不出来。铁琴让他“滚”,他像小孩子一样跺跺脚,才走。
    铁琴回过身,凝目程倚天。
    “看来,你对有些事情一直都不知道。”铁琴拉了把椅子,在程倚天旁边坐下来:“你练了乾元混天功,却不知道谱心大法。那么,中原大侠领养你这么多年,一定没有好好给你讲过沈放飞和肖静瑶的故事——’
    “有点江湖常识的人都知道,天魔沈放飞是凤凰教主肖静瑶的丈夫。他们夫妻患难与共,最后一个跳崖,一个殉情。可是,谁又知道他们的感情因何而起呢?而这一点,就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那时候凤凰教主突然出道,挑战江南十六堂,从下游的锦绣堂,一直打到上游的龙口堂,所向披靡。凤凰教主的武功很奇特,以琴声为辅助,内力可凝聚为利刃,通过琴声飞出伤人。所以,最后石为酆、窦晋宁、程斯、金中群、刘隐涛这五大侠客合力想要对付她,不仅没能压制,反而被她轻松杀之。’
    “只是,这种奇特的武功有一个很大的坏处,每次用得太过,使用者都会心疼。凤凰教主应对这个后遗症的方法是凤凰教祖传的,寻寒潭浸泡,三日便可治愈。以前,凤凰教主寒潭疗伤从无意外,偏偏这一次最为特殊,又最不巧。她刚刚踏入冰冷刺骨的潭水,高高的山崖上就跳下来一个少年。”
    这就是天魔沈放飞和凤凰教主肖静瑶的初遇。
    在沈放飞眼里,突然没了在陡峭的山坡上灵巧蹦跳的羚羊,只有一个披着薄纱、接着黑发几乎铺满整个潭面的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看得他怅然若失,浑忘了归去。一直到被她发觉,沈放飞被喝问:“谁!”他才猛然醒悟。
    肖静瑶把自己全部沉入潭水,用瀑布一样的黑发遮挡水面。凤凰教主妖娆多姿,风情万种,可至今依然玉洁冰清,别说被陌生男子看到身子,就是脸,她平时也要用银面具遮挡起半个。
    可现在,她就是感觉:自己明明就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看光。可游目四顾,这儿确实峭壁四立,唯一的进口有护法和侍女把守,别人怎么可能进来?
    沈放飞出身官宦,又受到义兄雷冲的照拂,举止礼仪甚佳。当下收起目光,抱拳深深一揖,可还没报出自己的名字,肖静瑶就厉声打断:“不要说了!”
    如果目光可以杀死人,那会儿,肖静瑶一定会把这个“登徒子”杀死一百遍。但是,谱心大法不能通过目光发射出来。再说,她刚刚杀了五大侠客,并不适合强行动真力。局势所逼,她强行逼迫自己忍耐,然后沉声道:“哪儿来的,还从哪儿快点走。”然后,她就看到无比震惊的一幕。
    沈放飞取出一个叶哨,放在口中吹了十几下,山坡树上突然飞下来好多孔雀。这些孔雀在空中滑行,有的高一些,有的低一些,高高低低,变成了少年用以攀岩最佳的楼梯。沈放飞手脚并用,比善于登山的羚羊还要灵活十几倍。孔雀全部落在平地之后,他已经到了可以落下手脚的上空石壁。眨眼功夫,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又突如其去,只留下了一地傲然行走、间或觅食的孔雀。
    “沈放飞和凤凰教主第二次相遇,在四个月后。江南十六堂的覆灭,打响了凤凰教的名气,但是引来了一个高手。武当派新锐非凡剑客在湘西,找到了凤凰教主。这一回,凤凰教主并没有赢。不过,她的银面具被那位非凡剑客摘掉。”说到这儿,铁琴问程倚天:“你梦见过凤凰教主,凤凰教主的脸长得如何?”
    程倚天心跳加速,呼吸不稳,面对铁琴的逼问,回避不得,最后扭开脸,还是照实回答:“很美!”
    “说是国色无双,你也不会有异议吧?”
    不需要琴声,程倚天的头再次狠狠疼起来。
    铁琴很满意他垂头丧气的状态,哼了一声,继续说:“是男人,见过她,都会心摇神驰。非凡剑客舍不得再伤害她,干脆就拼全力,即便没有伤到那位非凡剑客,但是,阻挡了他的进攻,凤凰教主用上毕生的修为,这才逃走。因为要疗伤,所以,又遇到了四个月前从高山上落下来的那个少年。”
    这一次,肖静瑶当然也很惊讶。不过,少年居然随身携带了一壶暖胃的姜茶,和一盒做得极为漂亮的点心。这让肖静瑶心中的盛怒,不知不觉平息不少。
    肖静瑶没有喝茶,也不吃点心,她让少年走,以后也不要再出现。
    少年说:“你的功夫威力很大,可是后患无穷,这样用下去,只能制造出灾难。”
    压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烧上来。肖静瑶即将发飙,可是,说起话来,态度反而温和了许多。她标准鹅蛋形的脸蛋挂着水,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你倒是说说,我可以用什么方法,既不需要担心被江湖上的人灭了口,同时,还能保证后患减少,甚至尽量不发生。”
    “散了它。”少年一双眼睛比寒潭的水还要沉静。
    肖静瑶读不出一点算计,也体会不出半丝险恶。少年的脸秋天天空似的纯净无瑕,宽宽的额头、方正的嘴巴,无一不诠释出他的与众不同。她平时看到的,要么卑劣,要么懦弱,要么为了利益耍尽心机手段,顶多如蓝凤儿,对她倒是忠心耿耿,可是,太笨,所以一颗心儿沉沦飞快。这个少年不同,他既没有沉迷于她的美貌,也没有心生贪恋,想从她这里迅速获取什么。
    肖静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眼睛才略微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往后飞身。他飘起来、落下去的姿势很好看,像是灵巧的燕子。肖静瑶情不自禁怔了一下,接着倒吸口凉气。
    少年说:“我叫沈放飞。”
    她的心,竟然漏跳掉一拍。
    说沈、肖第三次相遇,已是午饭之后,铁琴喝着茶,一边回忆一边侃侃而谈:“凤凰教主在湘西有一座华宫,不过,那座华宫,江湖盛传:现在已经毁了。不过,那时候,非凡剑客和沈放飞都被带去过那里。非凡剑客一心想要得到凤凰教主的心,可是,凤凰教主只给他了一个带了银面具、因而七八分像自己的侍女。但是,沈放飞确确实实被凤凰教主亲自驯服。”
    这一节,程倚天知道。
    那是绮梦渊里发生的事情,程倚天中附骨针的那一晚,梦中梦甚至还亲眼看见过。而让程倚天遍体生寒的,还是第二重梦境,云非凡居然在那里面对他说:“你其实不是岳州首富程怀钧的孩子,真实身份,你应该姓沈——”
    那会儿他反驳得自觉特别大声:“你说谎!我怎么可能姓沈,我姓程,我父亲就是岳州首富程怀钧,我的母亲也不姓肖,我的母亲姓柳,叫柳亦如。”
    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亲生父母其实应该姓什么。连云山发生幻觉,青竹园逃出五毒围攻,在绮梦渊,碰到沈放飞,又碰到肖静瑶——这一切的一切所预示的答案,岂非昭然若揭?
    铁琴节奏飞快往下说:“凤凰教主最后把沈放飞带回凤凰山时,沈放飞以踏踏实实做了凤凰教主的男人。他思索了近半年,这半年内,他和凤凰教主越来越恩爱,也让他对凤凰教主的忠心坚定不移。终于有一天,他对凤凰教主说:‘我要把我的乾元功和你谱心大法的纯阴功结合起来,以纯阳乾劲为纲,带动这股阴劲。你若停止三年,不用谱心大法,那么,乾元功的纯阳内力便可以在你纯阴内力的外面形成一层包裹。你可以发挥原本纯阴功可作用于无形的威力,同时这层包裹能够保护你的经脉不受损伤。这样,就不必每次和高手过招之后,寻寒潭疗伤,治又不能完全治好。’”
    说完这些,铁琴再问程倚天:“怎么样,程公子,如今你明白过来了吗?乾元混天功到底为什么叫‘乾元混天功’?它根本就是乾元功和谱心大法的结合体。你所对外宣称的乾劲才是沈放飞原本的功夫,而那股所谓的坤劲,就是凤凰教主的武功!”
    “不!”程倚天蓦然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拂在地上。世界快要被颠覆的恐惧,完全笼罩住他的心。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我是程倚天,不是沈倚天。沈放飞不是我父亲,肖静瑶不是我母亲,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伸手狠狠指着铁琴:“你说了这么久,全是谎话,全是一派胡言!”尔后,心里的话就翻出嘴巴:“我是程倚天,我不是沈倚天。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我爹叫程怀钧,我娘是柳亦如。”
    他转身便往院子里跑,铁琴抓住他,但是被他大力甩开。铁剑看见了,拔剑追来。院子外面传来一声娇叱,剑庄大小姐燕无双终于找到这里,她也拔剑,冲进院子,攒花式挡住了铁剑的剑,接着,虹字诀一泻而出。
    铁剑挡了几下,招招都挡在点子上。看起来气势很大的虹字诀,生生被阻挡在距离他一尺还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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