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峰,重阳宫的花园内,上邪夫人举着花剪,正在给一盆松鹤凌风的松树盆景剪枝。这盆盆景长得有些年头,入盆时主干只有二指宽,现在已经长成拳头大小的尺寸。翠绿的叶片云状铺开,层次丰富,动感十足。
    身边伺候的是玉璧。玉璧说:“上次安宁侯的夫人到这里来请安,就看中这盆盆景了。她说,愿意出五千两银子,希望太上夫人割爱呢。”
    上邪夫人轻笑一声,上下左右端详自己培育出来的作品,然后才说:“就是出一万两,我也得考虑考虑。”放下剪刀,走到另外一盆“孔雀开屏”面前,伸出手,玉璧将花剪再递过去。上邪夫人开始整理“孔雀开屏”,然后说:“天都如今的势头,那是越来越好了。人人都富庶着,万儿八千两的银子,安宁侯那样的人家随随便便都可以拿出来。不过,”说到这里,上邪夫人略微停了停,因为“孔雀开屏”上出现了一处岔枝,剪掉有些可惜,留着则需要花点心思。玉璧静静地呆在太上夫人身边,等太上夫人将急切要做的事情妥善做完。这时候,上邪夫人才接着刚刚的话说:“本夫人身为天都王的师母,鹰王瀛楚平素里便尊敬有加。一盆盆景,说起来只是棵树,可修成这么好的形状放在家里,谁都知道,那是本夫人交情了安宁侯了。”
    上邪夫人问玉璧:“安宁侯的长子已经到适宜做官的年龄了吧?”
    玉璧说:“是,安宁侯夫人提到过这件事。”想了想,又补充:“不仅如此,安宁侯还有个女儿。”
    上邪夫人说:“安宁侯夫人的心思,莫不是希望本夫人提她寻个大城邦的哪位贵族子弟?”
    玉璧说:“俱奴婢所知,安宁侯夫人的心比太上夫人您预估得还要高一些。”
    “哦——”上邪夫人忍不住讶异惊叹。
    玉璧是上邪夫人的贴身侍女,有什么便说什么:“安宁侯看中的是鹰王殿下的恩泽,安宁侯夫人最贴切的想法,应该是,想让安宁侯府上的嫡出小姐,进明华宫伺候鹰王。”
    话音刚落,上邪夫人拿在手里的花剪被重重顿在一旁的石台上。小宫女急忙将花剪收过去。上邪夫人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一直平静的心情波涛翻涌,脸上的深色也随之越来越不好看。
    作为贴身伺候太上夫人的侍婢——玉璧,心里面明白自己刚才的话语到底给太上夫人带来怎样的冲击。
    自老城主纳念蓉夫人,所有跟随过上邪夫人的人都知道,上邪夫人眼睛里不揉沙子。再厉害的男人都应该专情,专情的男人才算得真正的男子汉,这是知晓上邪夫人特点的人从上邪夫人身上学到的人生不二法则。至少,从念蓉夫人之后,老城主做到了没有再纳第二个妾室。可是,随着老城主的仙逝,接掌天都王位的鹰王白瀛楚,却一再打破上邪夫人这个陈规。
    鹰王先应上邪夫人之要求娶了花灵城城主之妹的女儿明月如,在明月如被封为明夫人还不到一个月之际,鹰王又纳了衡州城城主之女赵霓珍为夫人。按说,老城主娶了两个夫人,继任城主也娶两个夫人无可厚非。但是,紧接着发生的事,让上邪夫人简直忍无可忍。
    白瀛楚训练三十六骑之际,本身从未停止猎艳,从三十六名少年进天都,到司空长烈、楚风等快速成长,成为少年高手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拢共两年,白瀛楚前后一共宠幸了二十二名女子,基本上一个月一个。前方征战蛮湘火,后方天都便修建明华宫。取城中背靠黑蛟山俯视苏水、沁水河这样绝佳的地势,建了近千间房屋,数千米城墙围绕,雕梁画栋奢华精美,屋宇绵亘气势磅礴。二十二名女子只是开始,打败蛮湘火,白瀛楚号称鹰王,享名蓬莱洲,天都临近城邦为求平安统皆归顺,献钱献物献美女,不到一年,便充塞了整座明华宫。
    上邪夫人身为前任城主夫人,在白孤鸿时代治下有三个等级,除了男役之外,女子按照高低分为金庭、玉庭和月庭,金庭为近侍,掌管后宫中各类重大事务,比钱财分配、人事调度等,玉庭司文艺,掌管祭祀、歌舞等,月庭是三庭中地位最低的,不过,相对于更底层的杂役宫女,月庭里的宫女都是高等人物。金庭、玉庭内的都可成为女官,当时的两位夫人都有伺候自己的宫女,女官们,按制,也可拥有伺候自己的人。等级越高,伺候的级别越高。月庭里的宫女便是伺候人当中的上等人,甚至有些人,还拥有更加低等一些的杂役宫女可以代为料理自己的生活。
    属于鹰王的女人不断送入明华宫,上邪夫人眼看无力阻止,只能争取三庭制度不可改变。
    但是,让上邪夫人憋屈的是,三庭制是保住了,三庭的内容却不得不发生些微改变,首当其冲的是掌管实事的女官被太监所取代,鹰王额外设立了内廷,由鹰王的贴身太监汤桂全领衔。负责钱财管理的是内宫局,同时,这个部门还负责物资采购以及人事调度。为了监督,内宫局以外还有刑讯司。刑讯司下单独开设矩正院,这是针对宫女行为约束的。这么一来,上邪夫人的实权算是被没收了。明华宫的钱和人,瞬间全部转移到鹰王手中。而金庭、玉庭和月庭的关系,玉庭和月庭都保持不变,金庭却成了被鹰王宠幸过的宫女聚集的地方。这些宫女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采女。据说,这是内陆王朝对后宫嫔妃中最基础级别的称谓。按照赐号不同,所有采女之间才互有区分。
    鹰王十四便接掌重任在身,十六岁获得天都以及明华宫的控制权。如今的他,二十二岁了,除了夫人之外,到底拥有多少个采女,上邪夫人不知道,也实在懒得知道。
    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听到鹰王又新得了一位佳人,上邪夫人的心就会被抽动。
    上邪夫人甚至觉得,那简直就像是沉入地下的白孤鸿在借他的徒弟举起手掌狠狠打自己的脸。
    香采女进宫了,雪国公主又进宫了,这个安宁侯再把女儿送进来,这明华宫会不会被白瀛楚的这些女人给整个儿淹了?
    这个二十二岁的男人到底想要多少女人,又得多少女人,才能填平那个不可一世男人欲望的沟壑?
    玉璧跟在上邪夫人身后,随同太上夫人一起纠结,一起痛苦,一起忿恨。
    终于,上邪夫人脚步停止了,玉璧紧跟着也停下来。
    上邪夫人问玉璧:“金瑶和银玦两个人出去办事,到现在还没个信儿送回来吗?”
    玉璧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估摸着,两位姐姐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吧。”
    上邪夫人听罢,长吁一声。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坚持,该下决定时就得下下决定。瀛楚真的是个很有才干的人,天都被他治理得蒸蒸日上,作为他的师娘——自己,应该奖赏他才是。可是,滥情实在是个叫人无法容忍的坏毛病。这让上邪夫人不得不坚定目光,冷冷对玉璧说:“她们一回来,就让她们来见我。” 就算自己因为自己的决定会将光辉灿烂的人生翻到黑暗角落里去,只要能剔除掉这个叫人心里实在不好受的坏毛病,一切,都还是值得的吧?
    鹰王回城处理了半日政务,这一天,便带领以楚风及司空长烈为首的黑风三十六骑离开天都。
    黑风三十六骑作为鹰王的亲信部队,在蓬莱洲已是扬名立万,以一挡十,三十六人联合,则可对付上千人的队伍。这种战斗力,无论到哪里,都不会碰上武力抵制。
    一路走得很顺利。很快,他们就过了天都界。
    计算日子,龙舟节还有五日方才开始。这一日,队伍到达丰野。丰野属于上兴,是上兴盟仅次于会首宛州的第二大城邦。至城郊便可见村落散布,时近中午,四下里炊烟袅袅,人气端是旺盛。
    楚风骑马离主上最近,马速减缓,马匹渐渐从奔跑变成缓行,楚风便道:“主上,连续走了两日,马要乏了。属下见这丰野城不错,不如将养一日,喂饱了马儿,明天再行赶路如何?”
    鹰王本就有感于蓬莱洲上除了天都,也有繁华的地方,很想仔细看看,楚风这话,当然击中他的内心,便道:“甚好。”
    楚风得到嘉许,回头瞧了瞧贺琮。贺琮是三十六骑里的大总管,马上安排毕坤、佟林飞马去城里找寻住处。毕坤佟林打马而去,半个时辰之后在丰野城城门口和大部队汇合。因为不便声张,毕坤佟林选择的是西城偏僻处一个客栈。客栈的名字有些特别,叫“饮马”,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是因为靠着一条河的缘故。老板夫妇一看都是老实人,三十七位客人一起走进来,浩大的声势也为引起他们太多的慌张。毕坤佟林活儿干得不错,客栈里原有十来位客人,被付了重金,全部离开。这会儿,这座饮马客栈就算被包下来。
    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鹰王的肚子也饿了。毕坤佟林订房之时便嘱咐老板做饭,此时此刻,老板娘便将老板烹制好的十几个菜全部端上来。全是热菜,一式多份,有荤有素,摆了好几桌子。鹰王坐下来,司空长列、楚风陪在左右,贺琮对面落座,其他人各择位置。吃了之后,讲究的会觉得味道略有些重,不讲究的则认为口感和味道都还不错。
    下午,鹰王带上楚风、贺琮,去丰野城里转。
    丰野城,规模比起天都来,确实小了不少。但是,城市中心的棋盘街却非常有特色。一条一条街道纵横交错,民居、商铺因而分布得都极为规整。居民来往有序,店家鳞次栉比,仅这一处的繁华,看起来可算能赶得上天都。
    鹰王走访了粮店,也去了布坊,傍晚时分则寻了酒肆饮酒吃饭。他所看到的是:粮店里的稻米品类比起以前来多了好几种,布坊里也能看见高档丝绸,甚至工艺很不错的绣品也在一家大一些的布庄摆出来贩售。酒肆里居然偶见了两桌讨论诗歌文艺的文人,这些,都让他有来到生活富庶、文化昌荣宝地的好感。
    回饮马客栈,已是酉时两刻。太阳落山,城西的小路被渐来渐浓的夜色笼罩。
    鹰王、楚风、贺琮三人,漫步在夜色当中,寂静,并没有影响他们今天高涨的兴致。
    穿过前方的树林,便可到饮马客栈。就在这时,一阵甜魅的歌声幽幽响起在林中,刺破寂静,悠悠荡荡传进三个人的耳朵。
    贺琮和楚风跟在鹰王身后,三人一起停住脚步。
    贺琮待要上去探查,被鹰王伸手拦住。
    鹰王道:“荒郊野外,夜半歌声,当无好事。”转头就走?似乎显得三个大男人一起胆小懦弱。
    楚风说:“主上,还是由属下先去探探?”
    鹰王微吟,摇头道:“还是我自己去。”临走前,他让贺琮、楚风一起回饮马客栈。留下一个,恐有闪失。一起回去的用意,则是让他们前去召唤三十六骑。
    鹰王一个人走入树林。
    林子里,已经有了薄薄的雾气,地上的青草凝结了露珠,一路走去,衣角都被濡湿。
    那歌声甜腻宛转,不停在唱着,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引得人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并随时调整方向。林子里有小动物忽而跑过去,也有鸟被惊起来,“扑棱棱”掠过头顶,如果距离太近,就被鹰王用扣在手中的金丸打掉下来。
    鹰王循着歌声,越靠越近。这时,头顶树枝上传来小动物微弱的急促爬动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好像微风吹过树叶。来到正上方,突然,声音便消失了。
    鹰王站立不动,凝神倾听。便觉一阵紧迫压往头顶,他蓦地移动位置,眨眼之间,从原本站立的地方,移开在两尺之外。一只大蜘蛛掉在草地上,鸡蛋大小的身体乌黑发亮,脊背上一道漏斗状五彩的斑纹一直延伸到肚子,八只细长的脚爪上各生四圈蓝色环状斑纹。
    湘部的天蛉珠?
    鹰王一见之下,颇为动容。
    湘部的毒虫成千上万,天蛉珠是毒中至尊。被它咬上一口,当场就要神经麻痹,心跳骤停。
    但见这只天蛉珠落地之后,脚爪飞快爬动,便要靠近过来。鹰王弹指飞出一根枯枝。那原本脆弱得很的枯枝经他的手弹出来,坚硬锐利不下于一根铁锥,碰到天蛉珠的脊背,“嗤”的轻响,便透将过去。那只斑斓可怖的天蛉珠便被戳定在地上,鹰王又弹出两根枯枝,这只凶狠无比的毒蜘蛛才死于非命。
    鹰王心里那根提防的心弦,这会儿绷得更紧。
    湘部人物到此,果然没有什么好事。
    那歌声竟然还在持续,并且越唱越呢喃动人起来,不禁将鹰王撩拨得身体颇为焦躁。而就在这时,在密林深处亮起来一点一点红色的灯火。这些灯火飘飘忽忽,仿佛无数鬼魅的眼睛。
    歌声就在灯火的后面。
    鹰王仗着技艺高超,大胆前行。三个金弹丸已经在他掌中变成一团金沙,如果这群红色灯火对他不利,立刻会被他以太虚功打出的金沙射死。而这群红色灯火仿佛知道他的心思,未等完全靠近,便飘忽分开。鹰王往前走,它们就伴随在身边,鹰王越走越深,它们反而围聚到了后方。一团团聚集在一起,继续好像飘动的鬼火。
    以鹰王的见识,认得这些“鬼火”其实就是湘部除了天蛉珠以外另一大知名的毒物——淄灵虫。这种虫子也带有麻痹神经的毒素,和天蛉珠不一样的是,它们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而是咬中人之后再从这个人的皮肤钻进去,慢慢爬到脑子,再释放毒素。
    湘部的女主最善驱使被淄灵虫控制住的人,如果这群虫子发动攻击,鹰王被它们拿下,那么,后果如何?简直不堪设想。
    当然,既然淄灵虫没有动静,就说明湘女主很有自知自明。淄灵虫来之不易,培育出来供自己驱使更加难得,死了一只天蛉珠已经很可惜,它们,能不死便不要自己找死去吧。
    可是,接下来,这位唱歌的湘女主还有什么高招呢?
    想到这儿,鹰王停住了脚步。
    一丈以外,一块铺满蓝色绸布的草地上,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展露在他面前。
    一个并不陌生的面孔侧对着自己,林子里光线很暗,人又离得远,可是,偏偏那眸子似乎亮到不行,鹰王一眼便瞧见了。
    这个白色的影子正随着自己的歌声翩翩起舞,时而慢,能让他看清楚长相,时而便快起来,忽高忽低旋转不停。
    旋转着,旋转着,一阵阵异香袅袅传来。
    鹰王嗅到了,可是因为很特别的缘故,竟然没有提防。黑色的夜,不知不觉居然亮起来,好像树木都活了,散开去,月亮也大放光彩,银色的光辉普洒在大地上,辽阔起来的大地变得一片雪白。
    一阵从未有过的虚无感袭来,鹰王不自觉打了个踉跄。
    那身影终于舞到近前。
    歌声停止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呈现在自己视野之中。
    鹰王惊奇无比,脱口而出:“云儿!”
    穿着一身洁白衣裳的云杉面含羞涩扶着他,如瀑的长发上面带着的那个花环,可不就是那一年玉林海神祭上跳舞时所带?非常特别的粉红色玫瑰花,每一朵都大如小碗,娇嫩、柔媚,一如她本人明艳无暇的容貌……
    鹰王的弱点是女人。
    可是,到底哪一个女人才是真正牵动他真心的那个人呢?
    月如?霓诊?还是明华宫里的其他人?
    上邪夫人始终觉得,如果真心爱上谁,那心里面,便再也容不下那个人以外的人了。不管面对多么妖娆动人的人,也不会再去心动。即使温存,也只是虚以委蛇。
    可是,看瀛楚对待女人的态度,很显然,月如、霓诊以及明华宫其他人都不是那个占据他心的真心人。
    瀛楚的心真正开始动了,是从三个人开始,第一个,叫冷香儿。这个女子长相中上,但是,非同一般的柔弱,令人对她观之难忘。瀛楚将她从紫荆带回来,说明他们之间,有了亲密关系。但凡瀛楚宠幸过的女人,瀛楚总是会报以温情和极大的耐性,就算已经很不喜欢,也会敷衍两句。可是,自从这个冷香儿进宫,瀛楚就没有和她多说过一句话。那让人印象深刻的冷漠,如同千年冰雪一样,多么特别,那就不用说了。
    上邪夫人曾经怀疑过这是瀛楚真心喜欢的人,莫雪姬的到来,打破了她的理解。莫雪姬是上邪夫人印象里,瀛楚第二次动心的女人。琼玉宫的奢华,超过明华宫任何一处宫房,仅仅逊色于自己的重阳宫而已。而自己的重阳宫,大多数珍宝并非瀛楚相送,那都是白孤鸿在时,白孤鸿赐予以及自己在四海搜罗的。加上莫雪姬的来历也极为不寻常。明华宫里的女人,有的是因为政治因素,天都礼部代为求亲,豪华聘礼从城邦贵族里迎娶过来,比如月如,比如霓诊。有的则是源自于鹰王的到处留情。身为区区一个蛮荒小国的公主——莫雪姬,却是鹰王不远万里,千里迢迢亲自娶回来。听说,在那个蛮荒之地,鹰王以及三十六骑经历了屡番厮杀,还听说,那个蛮荒小国的国王还看不上鹰王,支开鹰王的亲随险些将鹰王暗杀。
    上邪夫人见多了他人的阿谀谄媚,对这样的小国这样的人群居然会有那样的傲娇,真正是怎么也看不顺眼。若是换作当时她在场,必定要杀了那个坐井观天的蛮荒小国国王不可,也不能容他那么嚣张。
    到底瀛楚会忍,还送了无数珠宝给他。
    所以说,瀛楚确实真心爱上了莫雪姬。
    然而,世事无常,总有叫人万分惊讶的意外发生。
    上邪夫人知道“云杉”这个名字的时间并不算很晚,知道瀛楚从玉林带回来一个其实原本是明华宫的宫女。这个宫女胆子很大,本事也不小,据说是胁迫着右将军司空长烈安排她擅离明华宫,并且安排她去玉林海神祭跳舞。月如在她面前闹过这事,可是,瀛楚的性情,她还不知道吗?都已经引诱瀛楚成功,她还能说什么?万没料到,瀛楚没有收下这个女子,只是封了个“瑞祥郡主”,然后便安排在九重霄。
    明华宫的事,比较惹得上邪夫人操心。九重霄的事,一直都没什么变故,上邪夫人就放在一边不去理会。
    直到莫雪姬来!
    瀛楚花了那么多钱财、废了那么大心力千方百计娶回来的雪国公主,这个区区瑞祥郡主居然头次见面便赏了一剑。
    且一剑贯穿肩膀!
    上邪夫人第一次听说时,都认为这个瑞祥郡主必死无疑。不管瀛楚是不是非常宠爱雪国公主,瀛楚是天都的王,在整个蓬莱洲都纵横来去说一不二。鹰王这个名号响彻蓬莱大地之时,哪个敢让他颜面有损,他一定让那人万劫不复。
    可是,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瀛楚只禁足了那位瑞祥郡主而已。不仅如此,当天,瀛楚就去了九重霄。不用猜,就是去探望那位被他禁足的郡主咯。当着他的面,刺伤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雪公主,他不严惩便罢了,委屈了她似的,刚刚禁足,就去看她。当真情深,前所未有。
    至于后来瀛楚补偿莫雪姬,破天荒带莫雪姬去祭五谷神,这样的隆宠似乎也没能帮得了莫雪姬,让莫雪姬击败瑞祥郡主,坐稳鹰王宠姬的位置。
    那个瑞祥郡主不简单那,在白麓的小校场居然杀了刘景空的两个部下。
    难怪瀛楚会对她高看一眼。
    蓬莱洲上,什么时候出现过能一下杀死两个大男人的女人了呢?而且还是两个强悍的东洋男人!
    便是她独孤静珏,也绝不可能吧?
    上邪夫人决定赌一赌!
    她先派人去国子监传经筵方闻雪,然后,让方闻雪为自己奏一曲白麓军屯曾经演奏过的《十面埋伏》。跳舞的是玉庭挑选上来的一位宫女,香采女亲传动作和步法。音乐和舞蹈碰撞之下,确实妙不可言。
    上邪夫人很欣赏方闻雪,方闻雪弹奏之时,她先斜倚在座椅上,弹奏结束,上邪夫人已经正襟危坐。
    《十面埋伏》弹奏结束之后,上邪夫人对方闻雪说:“方经筵,昔日在玉林,你为海神祭作的那首《海潮升平》,还能再为本夫人弹奏一次吗?”
    方闻雪不明白上邪夫人何故突然想听此曲。右将军、瑞祥郡主、鹰王之间,他本就不太理解,又加上上邪夫人,对于他而言,除了应付,还能如何呢?
    《海潮升平》需要编钟,上邪夫人早就派人从玉林将那乐器整个儿搬来。跳舞的女子,上邪夫人需要方闻雪将之打扮得和昔日瑞祥郡主还不是瑞祥郡主时装扮的那个样子一模一样。白色的羽纱裙,如瀑的秀发披背,最关键的,便是戴在头上的粉红色玫瑰花,这种花移栽至海外余兰国,当地名称叫:蓓蜜娜!
    蓓蜜娜,原本余兰国一位小姐的名字,因为长得很美,所以,当她培育出那么漂亮的粉红玫瑰后,这种碗口大小娇艳的玫瑰被用她的名字命名。
    云杉戴着这花做成的花环出现在他面前时,乍然长大了似的,那青春少女蓬发的气息叫他喜不自胜。而现在,更加勾动起他的情肠,让他无比心动身体也情不自禁。
    在白麓行宫,他便不想再矜持下去。喜欢便喜欢了吧,那过去,那未来,又有多少是必须认真去想的呢?也许,真跨出那一步后,后面的事情他也就知道到底该怎么做。三岁离开熙朝皇宫,跟随白孤鸿在蓬莱求生,白孤鸿读书之时他从旁学习,七岁之后便为白孤鸿解词析句,师徒共同修习玄秘太虚功。白瀛楚什么时候都会给自己的人生找到最好的行走下去的方法,即使突然要带上一个女人。
    月亮的银辉下,穿着白衣、带着粉色蓓蜜娜的云杉围绕在他身旁,一边缓慢跳舞,一边自己解下白纱裙的腰带。
    鹰王恍惚便来到了昔日的德胜宫。
    去雪国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也是这样四目相对的氛围,也是这样——
    感觉,整个空气都好香好香啊,离开了云杉,奔赴雪国,娶回雪公主,却发现,越发抹不去心灵上对她的爱怜。
    有时候,连自己也没了解自己的心。
    鹰王的意识完全沉浸在这样一个情境中。即使刚刚还认为这样的事情多有蹊跷,一定需要注意,现在,那一点点残存的理智也没有了。
    鼻端只是觉得香,好香好香。
    没错,上邪夫人赌对了,游历花丛不沾衣的黑翼鹰王白瀛楚,真正爱上的,确实就是那位跳海神祭的瑞祥郡主。
    因为爱,所以有距离。
    因为有距离,所以越发爱得深。
    楚风贺琮回饮马客栈将其余三十四人全部带出来,在林中,他们遇到了天蛉珠以及淄灵虫的阻击。
    对付天蛉珠最好的就是暗器,这个功夫,三十六骑中毕坤、佟林、张晗、赵琦都很精通,这四个人,同时也是射箭的高手。至于淄灵虫,它的毒素得进入人体后才发挥最大的作用,所以,一套完整的一字散花剑就足够对付了。
    射杀了天蛉珠,劈死了淄灵虫,三十六人来到密林深处。
    林子里的情形让众人止步。
    身为鹰王的贴身护卫,这种情况,说实话,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往往这时候,三十六骑不仅不会大惊小怪,还会自发组成人墙,隔断任何会来惊扰主上的人。
    但是,今天的情况实在太过不同以往。
    天蛉珠、淄灵虫都是湘部的毒物。湘部从属三部联盟,而三部,向来和天都不睦。这一次谷神节,十八盟前来拜会,刘景空打着不为人知的旗号,心心念念想让鹰王垮台。湘部女少主清晰便是刘景空的帮手。三部如何与天都势成水火,三十六骑最明白不过。
    每个人心中都知道,这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上去将主上和那个女子分开。
    可是,大部分又都觉得:这样一来,不定自己会引来什么。
    主上的大怒?
    严厉的惩罚?
    鹰王的可怕不仅仅体现在对敌人的态度上,属下犯错,受到的惩罚也一样叫人不寒而栗。
    谁让这些人都是鹰王一手带出来的呢?
    谁让这些人从跟随鹰王开始,就没了自我,这时候才如此没有主意?
    好在,还有一个认死理的!司空长烈不顾众人阻拦冲上去,强行将鹰王和正在与之缠绵的女人分开。鹰王没有发怒,更没有动手,他的身体滚热滚热,并且汗出如浆!
    司空长烈一看,立刻大喊:“快拿水来!”
    袁彬平素里最听右将军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水袋,一皮袋水全部淋在鹰王头上。鹰王猛打一个激灵,人才略微清醒。
    这时候,鹰王终于感觉自己身体的不舒服。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团热火在体内飞快奔走,左冲右突,不得宣泄便要将这个容纳灵魂的身体撑个四分五裂。
    鹰王知道有一种药,据说服了此药,人的气血就会前所未有的旺盛。自己这个症状,大概就是那样的症状了。再往地上看去,那个被司空长烈一掌挥倒在地上的女人哪里是云杉?分明就是在白麓献过舞的清晰女少主。
    但凡神智未曾迷失,也想得出:云杉绝无可能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更加不会以这样卑劣的手段诱惑自己。
    热汗不流了,鹰王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贺琮捡起主上的衣服为主上披上,司空长烈拔出剑说:“主上,待我杀了这个女人!”
    鹰王立刻伸出手。
    那个正常的他又回来了。
    三十七个男人欺负一个女人,怎么说,这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鹰王道:“将她带回饮马客栈去,找棵树,吊上去。”说完了,他心里不由得恨恨想:“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最后来救她。”
    这个她又是谁呢?
    没错,就是清晰。
    清晰是未来的湘部女主,能使动她来做这样危险事情的,绝对不是湘部自己的人。是蛮部?还是火部?还是,干脆就是刘景空?
    真是可恶之极!
    不管是三部联合,还是刘景空再次出手,他们这么做,都触及到鹰王不能被触及的底线了。
    离开饮马客栈之际,留下来等待解救清晰的是冷延。鹰王说:“一个人在此等候就可以了。”带着三十五人离开丰野,往南奔走了一百多里,下午,人马暂时都停下来。
    毕坤、佟林等埋锅捡柴准备做法,袁彬那几个则去河边打水,顺便找点野菜、打只野鸡回来。
    鹰王带司空长烈离开人群,君臣二人在旷野中信步而行。
    旷野的风,微微有些燥热。这让鹰王不由自主想着昨天晚上的事。
    中午,小乖就从天都的功德院带回主持法音禅师搜集来的讯息。法音是鹰王的国师,精通医学药理,天文地理也都会,武功也不错,只是比起鹰王以及三十六骑中顶尖高手略逊色些,而已。这位禅师礼佛之余,还为鹰王物色了些年干的少年,这些少年学艺不为其他,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在法音的主持下,搜集蓬莱洲各种有助于鹰王统一蓬莱的资料。
    其中,就有有关三部的详尽解释。
    要不说法音禅师厉害的呢?小乖带来的讯息绝对算得上是绝密!湘部女主,自幼服食奇异药物,天长日久,血液中会带有奇香。这种香,寻常时候并不会散发,只在急切动作之后,随着汗水散发出来。配着湘部族独特的咒语——也就是当时清晰一直在唱的柔媚的歌,吸引人,尤其是吸引青壮年男子的注意,让之产生幻觉,最后拜服施咒者裙下。
    这种香有个非常贴切自己特点的名字,叫魅女香。
    凡被魅女香诱惑,又深得魅女香美妙滋味的人,十有八九会拜倒在魅女香携带者裙下,少则三次,多则十数次,一定是精尽人亡的结果。
    这样的讯息,让鹰王在震惊之余既惭愧又觉得很庆幸。
    惭愧者,自己向来自诩不凡,此番却栽倒在一个蛮夷女子手中。庆幸者,到底手下人得力,关键时刻,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被清晰算计。
    一个晚上又带一个白天,鹰王的心逐步恢复宁静。面朝连绵起伏的青山,他对司空长烈说:“长烈,昨夜多亏有你了。”
    司空长烈不敢居功,抱拳道:“臣不敢受主上夸奖,臣当以主上安危为重。”
    鹰王看着苍茫的天空沉默,少顷,道:“昔日你和云杉相遇之时,我已经忘记云杉是谁。”回过头,定定瞅着司空长烈,认真道:“长烈,若是有那个可能,孤将云杉赐婚于你——”
    司空长烈很容易被打动的心顿时激动得怦怦乱跳。
    鹰王道:“我知道你很喜欢云杉。”
    司空长烈低头垂目,眼光不敢和主上对接。
    鹰王继续说:“云杉似乎对你也有好感。”
    司空长烈激动着、高兴着,突然,他警惕起来。
    鹰王还往下说:“假如我将云杉赐婚给你,你和云杉结为夫妇,那样一来,你是我最放心的部下,她,亦是我最得力的心腹,你和她二人同时为孤效力,孤还有何求?自当喜不自胜。”
    司空长烈激动的劲头过去了,慌忙跪下来道:“属下绝不敢夺主上所爱。”
    “哦……”鹰王轻叹一声,住口不再往下说。
    司空长烈虽然搞不清自己这位主子刚刚的话有几句真,有几句假,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如果自己当真应了鹰王此刻的要求,那么,自己和云杉或许可以成为夫妇,但是,日后还想跟着这位主子,怕是不太可能。
    不要问这是为什么?
    司空长烈就是知道一定会有这样的结果。
    司空长烈虽然容易激动,但是他并不呆傻。固然固有模式是可以被打破的,自己也可以为了云杉破釜沉舟。可是,云杉的心真的会在自己这里吗?鹰王对自己的恩情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回报下去呢?至于自己对鹰王的忠心,那是一开始便注定好的了,要不要用生命继续去履行呢?
    司空长烈找不到更加合适的话,只能照实了说:“属下只是敬重郡主,而郡主的心里,只有主上一人而已。”
    此话说完,鹰王的脸色便好看许多。
    鹰王向司空长烈提及一件事,便是那日雪公主刚到天都,云杉用剑刺伤雪姬之后,被禁足,司空长烈奉命将云杉押回德胜宫,在德胜宫的院子里,长烈和云杉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司空长烈非常惶恐。他的脸,迅速赤红起来。
    鹰王目光炯炯,只是盯着他。
    司空长烈左思右想,硬着头皮道:“郡主、郡主……郡主只是留属下喝了一杯茶。”
    “是吗?”鹰王追问。
    司空长烈脊背上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最终点头,道:“是的,就是喝了一杯茶。”
    鹰王冷冷一笑,总算放过他去。
    鹰王说:“白麓的事,孤交给了楚风。”看了司空长烈一眼,确定他并无不甘不服,面色柔和下来,温言道:“你随孤搬入城中,从今往后,这天都城的安危,孤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以求完全。”
    司空长烈心神激荡,急忙单膝跪下,谢恩:“多谢主上。”又说:“属下自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鹰王露出笑脸,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吃完饭,又等了一个时辰,冷延从丰野方向汇合而来。鹰王问:“有人来救湘部女少主吗?”
    冷延说:“有,就是湘部的人,一个五个。”因为鹰王并没有下达其他命令,因此冷延说:“属下便在旁边观望,看到人来,救了清晰女少主之后离开,属下也就离开。”
    贺琮站在离鹰王很近的地方,听到这儿忍不住张了张口。
    鹰王看着他说:“贺琮,你要说什么?”
    贺琮为人谨慎,不愿意在主上面前过于出挑,对下,也不愿意就此得罪冷延。可是,话已经到了脸上,他还是说:“属下有一个想法,冷延刚刚应该尾随湘部的人,去看看,湘部的女少主最后到底会有谁来迎接。”五个湘部的人,那可是远远不够的。女少主计策失败了,又被吊在树上吊了那么长时辰,受够了罪也受够了羞辱,幕后主使她的人理当出面抚慰。如果跟去,一定会揪出幕后主使之人。
    冷延居然错过了,鹰王心中颇不满意,但是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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